關兄愚謙來信,要求我為他的新書──《歐風歐雨》,遊記也──寫個序言,卻之當然不恭了。他可不知道我是個不喜歡遊覽的人!天下間不喜歡遊覽的可能只我一個,說來恐怕話長了。
簡略地說幾句吧。我六歲開始逃難,九歲在佛山寄宿,十二歲回港後東住一下西住一下,二十一歲赴北美後還是居無定所,要到三十三歲才在西雅圖安定下來。我於是怕搬,怕走,可以十多天足不出戶。在家中我既不讀書,也不看電視。做什麼呢?行來行去,想看些什麼。房子要大的,窗外要有可觀之景,其它一律無所謂。
愚謙兄比我年長幾歲,說風談浪,他生長的時代不會比我的安寧。事實上,他寫自己的生平以《浪》為題,也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讀《浪》,知道他少小時的奔走沒有我那麼多,但遇到的風浪卻比我的大。我想,一個從小走得多的人長大後不喜歡游,但慣於驚濤駭浪的,年長後則喜歡多游一下。遊覽可以一舒胸懷,是中國騷人雅士的傳統了。
自己不喜歡游,但還是到過歐洲三次:一次是學術會議,一次是替科斯在瑞典講話,最後一次真的為遊覽而去。後者是帶著孩子們去見識一下,而自己作為一個准導遊的本錢,是在洛杉磯加大唸書時,作過短暫的歐洲藝術史的助理教員。恨不得當時愚謙兄已經出版了《歐風歐雨》這本書,能讓我讀後才去。今天,神州大地的炎黃子孫有點錢,聽說到了歐洲受到禮待,先敬羅衣後敬人的「禮儀」可不是神州獨有。
話得說回來,儘管今天高樓大廈滿佈神州,公路、天橋車水馬龍,炎黃子孫跑到歐洲去不可能沒有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的感受。歐洲的文化水平了不起,不同地區變化多,可以誇誇其談的典故所在皆是。幾年前我的書法老師周慧珺到歐洲一遊後,對那裡的建築物歎為觀止。
遊覽遊覽,究竟覽些什麼呢?一曰風景名勝,二曰文化品味,三曰歷史留痕。關愚謙這本書對游歐者的貢獻,可不是風景名勝的介紹──這些一般旅遊刊物提供無數──而是歐洲的文化與歷史,二者加起來是文化歷史了。愚謙兄的書當然也提及他擅長的政治知識,但政治這回事,可以讀到,可以聽到,卻不可以看到。個人認為,只為看風景是不值得遊覽的:沒有誰可以學王石,爬到珠峰之巔去拍照留念。餘下來的游歐重點,是體會一下他們的文化歷史,大開眼界之餘會變得謙虛一點吧。
我認為在人類五千年的文化發展中,只有兩個時期,兩個地方,出現了足以雄視百代的光輝。其一是從唐太宗(五九九──六四九)到宋徽宗(一○八二──一一三五)那段時期的中國;其二是從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到畢加索(一八八一──一九七三)那段時期的歐洲。不是沒有戰亂動盪,但說這兩段時期與地方是人類文化的光輝是沒有疑問的。奇怪,二者皆各自馬不停蹄地走了大約四百八十年。更奇怪的是,上面提到的四個人都是藝術天才。宋徽宗、達芬奇、畢加索的藝術成就眾所周知。唐太宗呢?他的書法絕對一流,而如果不是此公慧眼識英雄,我們今天可能不知道曾經出現過王羲之這個人。
雙方各自走紅地發展四百八十年,中國是比歐洲先走八百多年的。後者遲了很久才起步,加上他們對文物保存得好,遊覽歐洲的確大有看頭。中國的文化古跡呢?太久,保存不易,可幸有以物品陪葬的風俗,中國的文化遺物被埋在地下,保存得好的無數。可惜北京的朋友棋差一著:他們禁止出土的文物在國內的市場出售,但盜墓者眾,大量文物賤價外流。我幾番建議北京盡早打開秦陵與乾陵,指出永遠不打開等於沒有。讀者多,私下間一律支持,但北京的朋友忙顧左右。
雖然我不喜歡遊覽,但○三至○五年大搞攝影,加上久不久到各地校園給同學們講話,再加上要作實地調查來跟進中國的經濟發展,這些年我和太太差不多走遍神州。
要怎樣欣賞中國的文化才對呢?沒有歐洲那麼多的保存得好的文化古跡可看,以遊覽的方式來欣賞中國的文化,你要讀很多古文及古詩詞。我曾經說過,西方的景物不容易讓我們看到一個李太白或一個蘇東坡。中國的江山自成一家,有點苦味,有點古意,不華麗,但幽美。昔日李白見到的江山,大致上我們今天還可見到。不讀古人的文字,遊覽神州不容易體會到中國曾經有偉大的文化。這是說,遊覽神州不容易「看」到中國的文化,而是可以讓我們「懷古」,而懷古是深一層的欣賞了。昔日蘇子寫《赤壁懷古》是一例,清人孫髯翁在大觀樓寫「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也是一例。我們歷代讀書識字的人,沒有誰不懷古一下。
要懂得怎樣懷古才可以在遊覽中深入地欣賞到中國的文化。這方面,來自西方的遊客是不容易體會的了。另一方面,倒轉過來,炎黃子孫遊覽歐洲,欣賞他們的文化歷史是遠為容易的。介紹歐洲文化的中語書籍多得很,而到了那裡近數百年的文化遺物,還留在地上的多得很。這數百年是歐洲文化發展的全盛時期。
國內的朋友要游歐洲嗎?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可能是先讀《歐風歐雨》這本書。愚謙兄對歐洲很熟;他的記憶好,觀察力強;文字可讀,而更重要是他很懂得掌握著有趣的話題下筆。後者是天賦。炎黃子孫不容易找到另一本遊覽歐洲的書可以學得那麼多。
是為序。
張五常,二○○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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