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19, 2010

學術發展要有自己的文化面目

這些年忙於寫文章、看風暴、練書法、弄孫兒,我對中國青年出外求學的事不問久矣。不久前的聖誕期間有機會跟一些親戚朋友談及他們的子女出外求學,主要是到美國去的。這些算是比我晚兩輩的學子一般讀書了得,不愁沒有好大學收容。然而,當我知道每個留美學子每年需要的經費——學費加食宿——比二十八年前我離開美國時高出三倍多,很佩服他們的父母那麼有錢。父母多是打工的,哪裡找這麼多錢了?不是那麼多錢:他們不少要賣房子。

今天,一個到美國求學的學子,每年經費在美元五萬以上,六萬比較安全。這是稅後,有兩個孩子出國留學,父母的年薪加起來要在美元二十五萬以上。有這樣家境的不多,賣房子不難理解。我拿出紙張盤算一下,得到的結論,是如果中國大手推出可與西方學府一較高下的大學,提供適當的薪酬在國際上招兵買馬,可跟美國二等大學相提並論的中國大學的學子經費大約每年美元一萬多一點,可跟美國一等大學相提並論的不到二萬。這是說,同樣水平,在中國本土教育大學生的成本只是出國的四分之一左右,一方面可以培養出多好幾倍的人材,另一方面可以教出有自己文化面目的學者。

我的想法有如下數點。一、大學要私營也要是不牟利的那一種。這是西方最佳學府的結構,運作的細節如何這裡不論。二、土地由政府免費提供,或把現有的大學大事改制。三、建築及設備的費用可由政府低息貸款,或由對資助教育有興趣的富有人家捐助(這方面,西方的經驗很成功,但要私營才有這種資金的吸引力)。四、教授的學問一律要有世界級的水平,要中、外不分的處理,學問水平相若的要有相若的薪酬——這是說目前國內的教授薪酬要大幅提升了。五、不同學系的教授薪酬的差距可以很大——這是美國的做法——同樣是正教授,學系不同薪酬可差三幾倍。六、不需要在國際上招兵買馬的職員及助理教員等,其薪酬則按本地市場的供求決定。七、本科的普及科目,教授要選學問高人,但講廳要大,坐逾千學生不為過也。在美國及港大時我喜歡教一班數百學生的。佛利民當年說得對:一班超過四十個學生,其教法與學法跟逾一千個沒有分別。遇上學生多,處理的方法是在大教授集體講授之後,分小組讓低薪的研究生作助理教員,每星期補課一次。研究生因為可以學教,僅足餬口的低薪通常是排隊求職的。

這就帶來在國際學術上招兵買馬的最重要一點:論成本,目前中國面對的是大好形勢。有三個原因。原因一,好些年前美國的大學取消了教授退休年齡的規限。這是說,凡是獲得終生僱用合約的教授,有權選擇到死才退休。這使一些後起之秀要不是求教職無門,就是找到了助教之職,六年後被解僱的機會甚高。四年前我的一位學生在美國某名校拿得經濟學博士,排名第一,見形勢不對頭,決定不找大學教職。原因二,金融危機出現後,本來打算退休的美國教授,因為退休金暴跌了而決定不退。加上目前不少大學正在削減開支,政府提供的研究金也大幅削減,學術這個行業在美國出現了前所未見的求職困難。據說歐洲的形勢也如是。原因三,在美國從事醫學及生物研究的兒子與外甥告訴我,從中國到那裡求學的本來成就平平,比不上老外的,但這幾年大有轉機,算得上是頂級的博士生來自中國的比率迎頭趕上,大有超越西方學子之勢。這是說,如果北京今天真的要推行世界級的學術,在國際上招兵買馬,招回來的炎黃子孫不僅大有看頭,而且比以前容易及成本較低。

上述三點加起來是說,如果今天北京要大事發威,推行學術發展,聘用世界級人材,在成本上不僅形勢大好,記憶所及,這形勢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就帶來本文要說的主題。發展學術要搞出自己的文化面目才有機會達大成。不是說中國要有自己與西方不同的學術:地球的學術發展到今天,無論是科學或哲學中國免不了要求教於西方。西方可以教我們很多是沒有疑問的。問題是在引進西方的學問的同時,我們要把這些學問搞出有中國文化的面目。這才可以讓有興趣及天賦的炎黃子孫有點歸屬感,有機會發展出自己的足以在地球上炫耀一下的學派,才可以中西合璧地把世界級的學問在神州發展起來。

百多年來,從中國跑到西方去求學的高人是有的,但除了寥寥可數的幾個,西方的君子們不認為是氣候。我在美國求學與工作二十五年,不覺得種族歧視在大學之內明顯,但文化上的歧視卻嚴重。例如親近的同事對我的思想尊重,但不相熟的不容易把我看作他們其中一個。這是文化不同的困難:同樣水平的文章,炎黃子孫發表的在西方被提及或引用的次數較少;我的《佃農理論》最重要的第八章,引用台灣的農業資料,西方的朋友基本上一律不讀!你要把蘇東坡寫進經濟論文來點綴一下嗎?評審員或老編不會接受。你說句中國笑話他們不笑。你的中文寫得流水行雲,他們認為不是學術。到今天,從經濟學看,中國人自己也認為以中文下筆不算是學術了。這是悲劇。

文化的不同是很大的障礙。據說昔日錢學森回國是因為有一肚氣。在芝大時認識一位有大成的經濟數學家,是日本人,對我直言文化有別,決定回到日本去。這樣的例子,輕重有別,類同的無數。當年我不計較這些,可能因為我喜歡獨自思考,而更重要是幾位師友對我實在好。後者是際遇,我終生感激。

我是反對中歸中、西歸西的。我認為中西合併是今天學問發展的正軌。好些年前,我認為因為中文不能迅速地打字,推廣國際是沒有機會的。今天呢?中國的青年打中文字比西方的青年打英文字還要快,過了一個難關。我自己用中文寫了那麼多,知道這種被西方漠視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語文是好文字,打進國際看來是早晚的事了。曾經說過,地球一體化,中國的孩子因為中西兼通而佔了先機。

今天我可以肯定,只要中國的發展能繼續下去,學術的發展一定要中西合併才可以有大作為。從炎黃子孫的角度看,這「作為」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面目才可以在國際上受到應有的尊重。這面目不可以靠出外留學然後帶回來。把西方的學術發展出有中國文化的面目,是要在中國本土才能搞起來的。

不容易。朋友說我的經濟學有中國文化的面目。我分析中國的實例或現象,以中文動筆寫了三十年!在中國本土培養學術人材,自己的文化面目要沒有也艱難。今天回顧,昔日我以英文發表的《佃農理論》、《蜜蜂神話》、《座位票價》等,很有點西灣河太寧街的味道,有太寧街的文化面目,但有誰懂得呢?

面目是風格,是個性,是一種獨特的品味。昔日吳琚寫米芾的書法,可以亂真,也寫得實在好。後人大讚之餘,其中一位潑冷水,說:惜無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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