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炎黃子孫不希望見到神州再起。從經濟發展那方面看,中國確是搞起來了。衰落了不止二百年大家知道,而今天回顧,我們不容易肯定曾經有過的昌盛究竟有多繁榮。有學者估計過,提出的天文數字不可靠。另一方面,記載所及,中國滿是兵荒馬亂的日子。
我喜歡用間接的證據來衡量國家的以往,得到的結論是曾經了不起。例如沒有理由懷疑宋徽宗時期畫下的《清明上河圖》是作者虛構的想像,不是開封當時真的那樣繁榮。也沒有理由懷疑馬哥勃羅到中國遊歷多年寫下的傳記,描述的經濟遠勝當時的歐洲,雖然他見到的是衰退了不少的元代。最重要的證據是出土文物,這些年大家見到很多,一般保存得好。我細心地鑑賞過,得到的結論,是如果不富裕,這些妙絕的文物不可能造出來。
文物這回事,不可能是一小撮富人或貴族出得起錢就造得出來。精妙而高雅的玉雕、青銅、陶瓷之類,是反映著一個偉大文化的發展,而歐洲的經驗說,可觀的文化發展一定是由經濟繁榮帶動的。曾經盤算過,十七世紀中葉,中國的藝術水平跟歐洲的差不多,其後負於西方。但在十七世紀之前的幾千年,除了建築,中國遙遙領前。曾經以為雕塑是西方勝,這幾年改觀了。
神州再起,炎黃子孫有點未富先驕,老外反應遲鈍,只是最近幾年才叫出聲來。金融危機以還,老外大有被中國的發展嚇倒之慨。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的經濟起飛時,西方的朋友被嚇倒。中國的人口是日本的十倍,可用的土地不止十倍。我早就提出十個日本之說,西方的眾君子顯然開始感受到巨浪之將至。
認識的西方朋友沒有一個不替中國高興,其中不少為中國擔心,恐怕中國會走上西方的福利經濟之路。報導說,不久前中國的農曆大假,還在經歷金融之災的先進之邦認為是聖誕之後的另一個黃金時節,因為來自神州的購物者多。另一方面,好些言論對中國不是那麼友善。言下之意,是有些人不希望見到中國成為地球上的經濟第一強國。我想,中國人口那麼多,不知他們是怎樣算的?
論人均財富或收入,中國要超越先進之邦機會甚微。論總收入,物價水平相差那麼遠,不知怎樣調校才對。論總實質收入,拿開居所我不敢打賭中國今天不冠於地球。論總財富,如果以房地產的總值衡量,中國今天冠於地球應無疑問:六年前上海的樓價不及美國大都會的一半,今天剛好倒轉過來!中國的高樓大廈多得發神經。據說超過千萬人口的城市,中國今天有三十個,算他們睡在街上地價的總值也驚人。
上述的比較是沒有意思的:很難比,統計數字一般胡說。至於那些計算什麼快樂指數的眾君子,則要找神經科醫生檢查一下。
我要說的是另一回事,遠為重要的另一回事。我要說的是無論先進之邦的朋友怎樣見到神州再起而目瞪口呆,他們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他們見到高樓大廈,見到車水馬龍,見到十三億人口在拚搏,但他們可沒有注意到那些是聰明的腦子,有深不可測的文化傳統支持著。我不是個信奉優生學的人,雖然基因的遺傳早就是學問。研究了中國的文化多年,知道在厚而純的傳統上其變化多而微妙。不一定比西方的高明,但很不相同。我在想,中國沒有可觀的科學傳統是因為學而優則仕,這制度去如黃鶴了,如果中國能搞起學術,尤其是搞起科學,冰山一角之下有多大才是神州再起的真面目。
一個聰明的腦子值多少錢呢?說沒有知識不值錢嗎?知識可以放進去,聰明的腦子吸收得快。大約一年前,在某窮鄉僻壤的黑夜見到一個不足兩歲的孩子在一塊斜板走上走落,走個不停。一個男人在旁監視著。觀察該孩子的一舉一動良久,我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女的。」我禁不住說:「這孩子很聰明呀,教得好長大後是人才。」這類判斷我歷來準確:沒有見過一個好奇心強的蠢孩子。這樣的孩子神州無數,冰山一角之下究竟有多大,要看這些孩子是怎樣培養了。
我們不容易分開一個民族的學問成就有多少出自基因的遺傳,有多少來自文化的感染。我自己是明顯地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的。當年在美國,師友們說我的想像力強,變化多。是微小的變化,親近的同事說我有變化自如之能。其實中國人一般皆如是。從上古的文物到唐宋的詩、書、畫到今天的手工藝,滿是我那種來去自如的小變化。二十四歲才進入西方的大學,中國的文化傳統驅之不去。高斯與諾斯說我的作品細節多,其實從中國的傳統看我算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讀辛棄疾、李清照、秦少游等人的詞,你會發覺西方的詩人遠沒有那麼多的微小變化與想像力。中國的書法與繪畫藝術也是執著於變化。懂得掌握小變化是一個重要的發展科學的條件。
不是說在思想或學問上中國的文化傳統優於西方的。西方的學問有深度,有大氣,而在理論上他們來得遠為清晰。中國的哲理過於抽象,是一個缺乏科學驗證的傳統使然。但我肯定,如果中國大手地走向科學發展的路,他們的智慧與耐力不會弱於西方。幾年前跟香港科大的王子輝論及,他認為中國人搞科學,腦子過關沒有問題。這幾年我的一位在美國研究細胞的外甥,屢次對我說來自中國的學子有看頭。不是說笑,賭平手,我賭這位傻裡傻氣的外甥會拿得諾貝爾醫學獎。(最近美國批准的多發性硬化症的特效藥,是基於以他為首的細胞研究。)
不是說中國人一律聰明及有幹勁。但中國人多,而在人口比例上,我認為中國學子的天賦比西方的勝了一籌。他們就是沒有上佳的求學機會,遠不及我當年,也遠不及有機會到西方求學的。不容易知道怎樣才能廣泛地提供上佳的求學機會,也不容易搞起上佳的學術氣氛,但原則上這些可以做到。若如是,我說的冰山一角之下大得無法形容,才是令人見而生畏的中國。
今天晩上跟幾位熟知中國的朋友進膳,他們擔心中國今後的發展。有理由擔心,何況樹大招風,而從西方引進的經濟政策一律不妥。發展學術是另一回事。數千年來,中國沒有大步而又廣泛地朝這方向走。炎黃子孫的天賦潛質沒有問題;文化傳統的支持應該了不起;北京有錢可花,而事實上也重視花錢於學術上。可惜還是看不到今天內地的學子有近於當年我在西方求學的際遇。
我相信,如果內地的學子有近於我當年的求學際遇,或近於當年從台灣及香港到西方求學的際遇,數以千萬計地出現在文化純而厚的神州,人類歷史會打開新的一頁,什麼經濟領導云云不足道。北京的朋友要細心地考慮西方曾經有的幾個時期、幾個地方的科學發展是怎樣搞起來的。跟戰爭扯不上關係的學術傳統重要。
是淺道理。考慮我在《中國的經濟制度》提出的分析吧。在那近於奇蹟的縣際競爭制度下,土地與勞力這兩項資源發揮得好,外資與科技的引進有成就,工業產品的質量急升,而中國的接單工業的產品,曾經有一段時期近於包辦地球!這些都了不起,但我們要問:中國的文化傳統與炎黃子孫的腦子這兩項重要資源怎樣了?我的觀察是還沒有好好地利用,應該是驚人的潛力還沒有發揮出來。
人類的歷史經驗明顯地告訴我們,文化與腦子這兩項資源最重要。我們不容易衡量文化對經濟發展的貢獻,但從馬歇爾到費沙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行其道的知識資產經濟研究,沒有一個不認為腦子資源可以帶來的貢獻遠超任何其他可以觀察到的資產。上蒼有知,天生下來的聰明腦子炎黃子孫可能佔了地球的一半以上。
到過中國很多地方,凡有古村落都去看一下。互不相干的天南地北,文化奇怪地很一致。不是沒有變化,而是品味相通。十多年前我見到幾個不同地區的出土陶器,也是天南地北但品味一致。怎麼可能呢?古時交通不便,魚雁無憑,他們是怎樣溝通的?這使我作出一個中國文化純而厚的結論。我很想知道這樣的文化,在今天有利的情況下,與中國人的先天智慧結合發展起來會是怎樣的?
北京的朋友會同意,像中國那樣龐大的古國,走進人類的二十一世紀,如果學問遠不到位,那麼儘管天下的財富集中在神州,贏得的免不了是一個狼藉似的聲名。但如果炎黃子孫能憑著傳統的文化與先天的智慧,把先進的學問發展到他們應該達到的層面,那就算經濟只屬小康,贏得的尊重會是人類的驕傲了。
開放改革三十年了,神州本土的學術發展還是看不到火花。有那麼多的聰明腦子,是發生了些什麼事?江澤民先生當年大手推廣教育,使大學的學位暴升,無疑做得對。有點學識的青年多了不少,但學術氣氛還是遠不及西方。以我熟知的經濟學為例,這些年在內地遇到不少天賦可觀的學子,但到今天還沒看到有一家之言。是難明而又有點困窘的問題。北京顯然重視學術的發展:關於文化、學問等項目,中央電視台不遺餘力,提供的節目好而多。非不為也。看來中國的教育制度某方面要大事改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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