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7, 2010

宏觀分析的失誤2:曲線交叉自欺欺人

宏觀分析的失誤(之二):曲線交叉自欺欺人



前文說了宏觀分析的一個基礎失誤,指出儲蓄與投資——不管意圖不意圖——是同一回事。只這一點,傳統的宏觀分析難以挽救。還有其他嚴重失誤。自欺欺人的玩意不限於宏觀分析,只是宏觀比微觀遠為普及。讓我拿出刀來剖析吧。



(二)曲線交叉說均衡的失誤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我到芝加哥大學去,是鄉巴佬出城。芝大當時名滿天下,是經濟學的少林寺。戰戰兢兢,我把自己作為學生看。兩個月後,聽到那裡有一位明星學生講述他的博士論文,好奇地去聆聽。



小室坐著三、四十人,講題是分析某國的匯率波動,說到重點,講者意氣風發,說大幅的波動很快就找到均衡點,平靜下來。我聽得一頭霧水,高聲問:「經濟學的均衡是個概念,不是事實,真實世界沒有經濟學說的『均衡』這回事。到市場去大家見到市價有時多變有時少變,哪個現象算是均衡只有天曉得。我天天望出窗外,永遠看不出外間的經濟是均衡還是不均衡。你憑什麼可以看得出呢?」



室內一時鴉雀無聲,聽眾你看我,我看你。過了一陣,在座的經濟數學大師Hirofumi Uzawa說:「你說的對!經濟學的均衡是數學方程式的事,我從來沒有說過以數學算出來的均衡是描述真實世界的。你們不要被數學誤導。」Uzawa是日本人,當時行內舉他為數學經濟的第一把手。兩年後他回到日本去。他說的幾句話使我對自己的思想增加了信心。Hiro兄還健在,這裡謹向他致意。



經濟學的均衡(equilibrium)與不均衡(disequilibrium)是從物理學借過來的。近於災難性的誤導,因為在物理學這術語是描述物體的動態,是事實,但經濟學的均衡卻是空中樓閣,是概念,真實世界不存在。經濟理論中的曲線一般描述人的「意圖」,不是事實,沒有經濟學者的想像這些曲線不會存在。今天流行的經濟泡沫之說,是從「不穩定均衡」(unstable equilibrium)的概念變化出來,無從觀察,也非事實。不是說股市不會暴跌,但我們無從判斷那是不穩定均衡引發出來的泡沫。物理學家牛頓曾經在有名的「南海泡沫」(South Sea Bubble)的股市輸身家。他說:「我可以算出宇宙物體的運行,但算不出人類發神經。」股市暴跌是可以觀察到的事實,但經濟學的均衡或不均衡是無從觀察的。



科斯當年也意識到均衡與不均衡帶來的謬誤。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從溫哥華駕車到西雅圖的途中,他向我提出經濟學要取消「均衡」這個概念。我當時的回應,是這概念在經濟學那麼普及,取消不易,但我們可以另作闡釋挽救。我說「均衡」可以闡釋為有足夠的侷限界定因而可以推出被事實驗證的假說,而「不均衡」是指侷限界定不足,驗證的假說推不出來。科斯當時對我這個「新」的「均衡」闡釋很滿意,說我有機會成為另一個馬歇爾。是說笑吧。無論我怎樣修改,馬氏的巨著是經濟學二百年一見的貢獻。



其實我的均衡觀點不是那麼新。早幾年,寫論文《佃農理論》時,每一步我嘗試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發覺推不出驗證假說一般是因為侷限的指定不足,而凡是有了足夠的侷限指定,皆合乎經濟學說的均衡。達到均衡的理論不一定可以驗證,還需要的是驗證的變量真有其物,但不均衡的理論一定是無從驗證的。當時跟老師阿爾欽研討了幾次,他同意我的看法。



可以被驗證的假說是指有機會被事實推翻。我們是求被事實推翻但希望不會被推翻。也是在寫《佃農理論》時,我發覺馬歇爾提出的佃農均衡可以驗證,但他的曲線交叉圖表是有著一個應該消散卻沒有消散的「租值」(見《佃農理論》四十三頁)。這使我後來想到一個用途極為重要的觀點:凡是有應該消散而不消散的租值存在的分析,邏輯上一定錯。這種錯誤分析在經濟學上屢見不鮮,我的發現一般化後成為一項「絕技」,可以很快地判斷理論的經濟內容:沒有應該消散的租值的分析不一定對,但有則一定錯。這方面,我再花幾年時間的思考所獲,是一九七四發表的《價格管制理論》。巴澤爾把該文捧到天上去,可惜很不易讀。



看不到則驗不著。經濟學的均衡分析中最大的一個麻煩,是「意圖」之物看不到,在真實世界不存在,我們要怎樣處理才能把抽象的均衡帶到不抽象的驗證呢?拙作《經濟解釋》有足夠的示範吧。

可能是馬歇爾惹來的禍。這位經濟學歷史上最偉大的理論家,提出需求曲線與供應曲線二線相交的剪刀均衡理論,可沒有指出這二線的剪刀交叉只是競爭的後果,不是解釋行為的理由。在《科學說需求》中我寫道:



「百多年來,經濟學者往往誤解了物品市價的釐定。市價的釐定,絕對不是因為市場需求曲線與市場供應曲線相交。正相反,這市場二線相交,是因為數之不盡的需求者與供應者各自為戰,那一大群自私自利的人,不約而同地爭取自己的邊際用值與市價相等,從而促成市場需求曲線與市場供應曲線相交之價。」



這是嚴重的指責了。想想吧:需求曲線與供應曲線皆意圖之物,真實世界不存在;這二線相交的均衡點是空中樓閣,真實世界也不存在;價格有管制而出現的「剩餘」或「短缺」更無稽,不僅觀察不到,簡直不知所謂。我在《科學說需求》中對「短缺」有如下的評述:



「價格被管制在市價之下,莫名其妙的『短缺』出現,不均衡,世界大亂矣!問題是人與人之間對任何物品的競爭,必定要解決。說『不均衡』,是說沒有解決的辦法。『不均衡』的意思,是指沒有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什麼『壓力』云云,不可以壓出一些假說來……『短缺』是因為經濟學者的思想有所短缺而產生的。」



這就是麻煩:整個需求曲線與供應曲線相交的均衡分析,在真實世界可以觀察到的只是價格及其變動,其他皆屬子虛烏有。至於「量」,我們見到的只是產量及成交量,意圖的需求量與供應量是經濟學者的想像,不是實物。然而,我們就是要把這樣的「理論」來解釋複雜無比的可以觀察到的世事,成功的機會不可能只基於一些曲線的交叉。深入的曲線之內的闡釋,概念的正確掌握,侷限變化的慎重調查,等等,皆不可或缺。很不幸,宏觀經濟的分析一般漠視了這些應有的步驟,以曲線及方程式掩蓋著我們看不到的侷限變化與內容。



沒有疑問,宏觀分析的起點——意圖儲蓄曲線與意圖投資曲線相交的均衡點——是從馬歇爾的需求與供應曲線的剪刀交叉的均衡處理搬過來的。這不僅有著上文提到的馬氏分析的不幸,更為頭痛是我上期指出的:儲蓄與投資,不管意圖不意圖,是同一回事,只是角度看法不同。把儲蓄與投資看作兩回事是嚴重失誤,無從挽救。



同樣不幸是John Hicks與Alvin Hansen把這胡塗的分析基礎帶到近於名垂千古的IS-LM的均衡分析去。這分析一九六三年我考博士試時背得出來,今天內地的同學說他們還在背。自欺欺人怎可以欺那麼久的?想來是因為Hicks與Hansen是大名家,穿起皇帝的新衣有其說服力。



IS是一條意圖投資與意圖儲蓄永遠相等的曲線,即是二者在利率變動時永遠達到均衡。在該線上是無數的投資等於儲蓄的交叉,內地稱為產品市場均衡曲線。LM是一條貨幣的需求與供應永遠均衡的曲線,利率變動該線上也是無數交叉。內地稱為貨幣市場均衡曲線。IS與LM二線相交,來一個大交叉,稱一般均衡(這與Walras的一般均衡不同)。



因為投資與儲蓄是同一回事,IS曲線當然不能成立。LM呢?貨幣何物與幣量應該怎樣算到今天還爭議不休,而我在《貨幣戰略論》一書內指出的幾種不同的貨幣制度,LM說的不知是哪一種。更為頭痛是如果利率受到管制——今天某程度這管制近於無處無之——像馬歇爾的曲線相交無從處理價格管制那樣,IS-LM的交代也是空空如也。馬歇爾的「不均衡」困境我在《價格管制理論》一文中解決了。那是教怎樣選取需要補加的侷限條件。這補加使不均衡變作均衡,足以推出驗證假說,因而可救。然而,IS-LM的不均衡,邏輯上是不可能解決的。不均衡無從處理,均衡沒有意思。是敗局,無可救藥!



經濟學者就是喜歡以曲線交叉來解釋世事。曲線畫得出,方程式就寫得出,可以巧妙,也可以美觀。然而,解釋世事需要的,是可以用事實驗證的含意,也即是說要推出有可能被事實推翻的假說。這方面,宏觀分析的「短缺」令人尷尬。從事宏觀分析的眾君子就是喜歡把一些在真實世界不存在的意圖曲線移來移去,這裡一個交叉那裡一個交叉,務求移到跟可以觀察到的幾個變量——例如利率、通脹率、失業率、國際貿易差額、國民收入增長、財政數據、貨幣量等——大致吻合,就算是解釋了。



是事後孔明的「砌」作吧。九十年代中期,一位我認識的名家到香港大學講話。他用的是理性預期理論(rational expectation,又是真實世界無從觀察之物),解釋當時美國的宏觀經濟。他把多條曲線移來移去,叉來叉去,提供的數據支持著他的結論。重點是基於美元在國際上強勁。他寫文章時美元是強勁的,但到港大講該文時美元轉弱了三個月,不在他分析的數據的期間內。多加三個月他的整篇文章潰不成軍!我指出,他無以為應。



(宏觀失誤之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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