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按:本文原來是《受價與覓價》第三章《壟斷的詛咒與成因》的附錄,寫好後認為重要,決定改為該章的最後第五節。)
自然壟斷(natural monopoly)是有爭議的話題,曾經吵得熱鬧,主要是關於公用事業(public utilities,例如水、電、煤氣等)的供應,尤其是這些事業的成本分析。要點是這樣的:如果一種物品的產量增加其平均成本不斷地下降,在同一市場內不會有多過一個生產供應者,這是因為只一個生產者的產量愈大,其平均成本愈低,其他生產者參進會遭淘汰。只一個可以生存,是壟斷,但因為產品沒有獨特之處,只是平均成本不斷地下降會淘汰或杜絕其他競爭者,所以稱為自然壟斷。
邊際成本的爭議
自然壟斷帶來一個大麻煩。產量增加平均成本不斷下降,邊際成本永遠是在平均成本之下。資源的有效率使用或要滿足帕累托條件,產出點是價格等於邊際成本,但要滿足這條件,自然壟斷的價格一定是在平均成本之下,因而要虧蝕。政府強迫價格等於邊際成本,這個自然壟斷者要關門,但如果不強迫,其價會高於邊際成本,因而無效率(或有浪費)。於是,經濟學者的建議有二。其一是政府補貼自然壟斷者;其二是索性由政府經營公用事業或有自然壟斷性的行業。
針對上述的分析,科斯一九四六年發表《邊際成本的爭議》(The Marginal Cost Controversy)。該文的要點是如果邊際成本低於平均成本,需要政府補貼及管制,惹來的管治費用很大,得不償失,所以應該以平均成本訂價。一九六八年德姆塞茨發表《何必管制公用事業?》(Why Regulate Utilities?),提出了自然壟斷其實不是壟斷的觀點。他以鐵造的汽車牌為例,其製造是產量愈大平均成本愈低。他跟著指出,如果汽車鐵牌需要招標競投製造,每牌之價會等於平均成本,何壟斷之有?
科斯與德姆塞茨這兩篇文章是批評自然壟斷的傳統分析最有名的,但我將指出,他們都吠錯了樹。
小食店的例子
讓我從一家小食店說起吧。該食店在街坊鄰里,市場小,只此一家,而這家只產出一種食品。比較優勢成本不論,在考慮進入該市場投產時,小店老闆會計算一下入局的投資成本:裝修、購置器具等。假設這入局投資要五萬元,入局之後這資金的利息需要放棄——這是入局成本從川流的角度看。入局之後,投資下了注,除非老闆把生意出售,這入局成本通常是覆水難收。開業後高於直接成本的收入是由市場決定的租值,上頭成本是也。
也是在未入局之前,老闆會考慮或猜測入局之後的生意情況,可收之價是多高。有了這些數據的大概,他打的算盤要選擇小店子的規模有多大,檔次有多高,每天每期的產量及進帳有多少。憑這些數據他選擇用哪種生產方法及道具來經營。他選用的是產出的直接平均成本曲線最低的方法,爭取的是可收盡收的最高租值,希望這租值(這裡的簡單例子也是上頭成本)能蓋過入局成本的利息。
直接成本是不產出就不需要支付——上述的小食店是食料、水電、工資等。這裡假設沒有灰色地帶的麻煩(這麻煩我會在第六章再討論),直接平均成本的曲線很容易是碗形,而直接邊際成本從下而上,穿過平均成本的碗底。包括上頭成本的總平均成本是把租值加上去,加到出售價而止。換言之,不管是受價還是覓價,出售之價是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要注意的是包括租值或上頭成本的平均成本曲線的本身是沒有邊際成本曲線的,我在第二章第七節解釋過了。
一個街坊市場只有上述的一家小食店,可以看為壟斷,潛在的競爭者無數,但跟我曾經提及的小孩子賣可口可樂不同,競爭者要參進也要付那幾萬元的入局投資。這家小食店因而受到市場的保護,他的租值收入要高於入局投資的利息潛在的競爭者才會考慮參進。
說壟斷是對,因為街坊市場只此一家。說覓價也對,因為租值的存在此家可以提升價格而賣得少一點,或調低價格而賣得多一點。是個自然壟斷者嗎?從直接成本看是,因為這家的直接成本比還未入局的為低——還未入局所有成本皆直接。從產量增加平均成本不斷下降的準則看不是,因為這小食店的直接平均成本曲線是碗形的。
海底隧道與小食店的成本曲線相同
讓我轉到一個行內認為是明顯的自然壟斷的例子:建造海底隧道,車輛使用收費。投資數十億建該隧道,每輛車使用通過收費只二十元。以總投資及經營費用除以車輛使用的數量,每輛車的平均成本當然是車量愈大愈低,而這平均成本下跌近於永無止境。
然而,以這隧道作為自然壟斷的經典例子,其實與上述的街坊小食店沒有兩樣:隧道的直接平均成本曲線是碗形的!車量上升,管理的員工增加,而到了近於堵塞之境,互相干擾,車輛駛慢了,等於我說過的餐館的桌子競爭使用,這輛車的時間增加是那輛車的直接成本。服務每輛車的直接平均成本會上升,而如果車輛堵塞不動,直接平均成本會飆升——這是不論庇古的公路使用的社會成本,只論隧道老闆服務每輛車的直接平均成本。
經濟學傳統以這隧道作為自然壟斷的經典例子,是吠錯了樹。這傳統把入局的數十億投資作為直接成本看。未入局之前當然是,街坊小食店的五萬元也是。但自然壟斷,我把邏輯讓你讓到盡,只能從入局後的直接成本看。以包括上頭成本或包括入局投資的總成本除以車輛數量而求得的平均成本曲線來論自然壟斷是吠錯樹。更為嚴重的,是這傳統不斷地吠的那條低於平均成本的邊際成本曲線,基於上述的包括上頭成本的平均成本變動,根本畫不出來──根本沒有樹!
辦公室裡的經濟學
回頭說德姆塞茨的汽車鐵牌例子,有兩個問題,一小一大。小問題是他以每塊鐵牌作為產量單位,平均成本不斷下降,很可能是看錯了。我在《收入與成本》第七章分析出版行業時,指出從印刷商的角度看,以每冊書作為單位算量不對:印刷商是以書號為單位算量的。以一個書號的冊數算量,直接平均成本曲線會不斷地下降,但以書號為量這曲線會是碗形的。
我沒有調查過德姆塞茨說的製造汽車鐵牌這個行業,但很懷疑這製造商會以牌數算量作為他的直接成本考慮。很可能他以開機的次數算。另一方面,我知道好些與製造汽車鐵牌類同的行業,量大通常由好幾家工廠處理,顯示著直接平均成本不是不斷地下降的。製造汽車鐵牌究竟由多少家從事,或是否由一家發放出去給幾家,又或者是政府的有關部門指定一家工廠造,不准發放──德姆塞茨沒有深入調查過。這是辦公室裡的經濟學了。
地役權是公用事業的因由
大問題是以製造汽車鐵牌的例子來比喻水、電、煤氣等公用事業。這是明顯地吠錯了樹。我認為水、電、煤氣等事業一般受到政府的管制或插手,可不是起於經濟學者歷來相信的平均成本不斷下降,而是因為有地役權(easement)的困擾,政府非插手不可。既然插手,無可避免地要管制一下。
我說的地役權,起於水、電、煤氣等的供應與安置,要通過很多不同用途的土地及有不同業主的樓宇,其中只三幾處不讓通過就難以成事。政府的存在不是毫無經濟效率理由的。公用事業需要使用地役權,沒有政府處理很麻煩,而就是所有人同意通過,之後某些人反口也頭痛。生產供應可由私營操作,也往往是,但地役權沒有政府處理難以成事。至於政府應否管制公用事業的收費是另一個話題,而我在第五章會指出,牽涉到地役權是美國的反托拉斯案件中最頭痛的經濟分析。
壟斷不要從成本看
在自然壟斷與邊際成本這兩個有關的話題上,我認為科斯的失誤是他漠視了上頭成本。雖然他發表過關於上頭成本的文章,其分析跟我在《收入與成本》提出的很不一樣。大家都從馬歇爾得到靈感,但我不同意馬歇爾,因為他沒有堅持成本永遠要向前看。德姆塞茨以批評政府知名天下,但他漠視地役權的公用事業分析是吠錯了樹。
壟斷,不管自然不自然,是不應該從成本的角度看的。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個人都有他或她的比較成本優勢,說每個人因而是個壟斷者說了等於沒有說。其二是上蒼有知,如果天賦成本是零,每個美麗的女人都可以是鄧麗君。說鄧麗君是個壟斷者因為她的天賦成本夠低也是說了等於沒有說。我們還是以鄧麗君的絕代風華來界定她的壟斷本領吧。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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