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8, 2012

思想傳世的玩意


爭取傳世可以看為無聊玩意:真正的傳世要講逾百年,什麼身後聲名今天不值錢,他朝自己不知道。我不懷疑好些人這樣做,而自己也嘗試。他人為什麼這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可以解釋一下,是後話。

中國詩人的傳世傳統可能天下罕有。一兩句可以朗朗上口的詩可以被傳誦逾千年。不止此也,詩以地名,地以詩名,今天的遊客還是搶著付錢去看什麼白帝城、黃鶴樓、烏衣巷、滕王閣、岳陽樓等——當然不少是假貨,而范仲淹根本沒有到過岳陽樓。應該不是詩以地名,而是地以詩名。這傳統可能神州獨有。懷舊或懷古是炎黃子孫的美德,老外可沒有多少這樣的興趣。

有時我在遐想,寫得出幾句絕妙好詩可以傳世,作個詩人倒也不錯吧。事實上,不少算得上是詩人的到處吟詩賦詞,希望詩以地名,或地以詩名,因而傳世去也。這些詩人一律失望。幾年前到張家界一行,在路旁買了一冊厚厚的詠誦張家界的詩集,內裡詩、詞數百首,詩人也數百,但我找不到一首曾經讀過,也沒有一個詩人曾經聽過。可見一首詩之所以傳世,可不是寫得好寫得妙那麼簡單。詩人本身需要是偉大的。除非你是孫髯翁,寫得出那首大觀樓的一百八十個字的千古絕聯;或者是寫黃鶴樓的崔顥,有李白說寫他不過。

思想要傳世應該比詩作困難。不會難很多吧。當年我喜歡長駐圖書館,專於經濟書籍那部分,作者的名字十之八九我沒有聽過。發表於大名鼎鼎的學報嗎?發表後三年還有人記得很不容易!

為什麼我這個老人家還在嘗試以學術思想的文字來博取傳世呢?有三個原因。其一是我這個人沒有其他有機會傳世的本領。其二是這些日子無所事事,而從不少朋友的例子中知道,到了這把年紀腦子不頻頻使用會退化得快。這二者皆負面因由。其三屬正面:我的思想文章不容易死掉。從來沒有發表過大紅大紫的,而作為炎黃子孫文章在西方多被引用不容易,但令巴澤爾嘖嘖稱奇的,是我發表了的英語文章不容易死掉。有些被遺忘了十年八載又再被提及。我於是幻想:如果四十多年還有人記得,再來一個四十多年就近於百年了。當然我沒有機會見到,但幻想一下不是罪,何害之有哉?有點無聊,但人總要有點希望,無聊一下,可以活得較有趣吧。

學術思想要傳世當然渺茫,但經濟思想史上我看不到誰像我今天那樣遇到那麼有利的形勢。是的,今天對經濟學有興趣的中國學子可能比整個地球其他國家的加起來還要多,而他們的經濟學課本教的只是一些公式化的學問,說不上是有挑戰性的思想。我可以用中文下筆,而什麼互聯網、博客之類的傳播廣闊度人類歷史只今天才有。再者,同學們關心世事、國事、自家事,我收到他們的關於經濟的問題多得不可能回應。我只希望能有一小撮老師或同學能看得懂我寫的往往不容易讀的比較嚴謹而又變化多的分析。只一小撮足夠,因為他們會把我寫下的擴散開去。

「經濟解釋」這一詞今天在中國內地變得流行了。我採用集中這個法門:只問為什麼,不問好不好——這是指散文或評論時事之外的四卷本《經濟解釋》。只管真理,簡單的理論與概念務求用出變化,而現象的細節與假說的驗證不斷地推出。這一切皆為集中於解釋,別無他求,應該可以增加傳世的機會吧。

昨天去信給科斯等幾個老朋友,說他們屢次要求我把《經濟解釋》的幾卷翻為英文,今天可以考慮,但翻出來會愈千頁印刷文字,我是無能為力的了。有一個基金可以出錢,不知能否找到上選的譯手。也頭痛是《經濟解釋》完全沒有圖表,沒有方程式,也沒有註腳,違反了經濟學論著的規格,要找到西方大名的出版社接受恐怕不容易。

我歷來不重視把自己的中語論著翻成英文。思想不論國籍,而只要能成功地攻進神州,早晚會傳到西方去。其實翻譯也無聊。我希望能讀到譯作而還健在的舊師友中,最年輕是巴澤爾,他今天八十歲。

傳世玩意是一種幻想遊戲。你可以幻想自己投資凡投必中,變得很富有,但其實不是。這後者的「投資幻想」與前者的「傳世幻想」的不同處,是投資的效果你在生時會知道,可能要面對慘淡收場的現實。思想傳世呢?效果如何你不會知道,因而可以不斷地繼續幻想下去,原則上,只要還活著你可以想得開心。老師阿爾欽曾經問:「史提芬,假如你有萬斤黃金,收藏起來,但被人全部偷了,你不知道,以為自己還有萬斤黃金,對你有什麼影響呢?」我回應:「如果我以為自己有萬斤黃金而不斷花錢,總有一天圖窮匕現。」思想傳世這玩意是幻想著自己有萬斤黃金,全部被人偷了自己永遠不知道,怎樣亂花一通也不會圖窮匕現。很有點無聊,但何樂不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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