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一位常到上海做生意的香港朋友到我在西雅圖的家作客。飯後他到我的書房談天,見牆上掛著一首毛潤之的《清平樂》,一首辛棄疾的《滿江紅》,此外,文件及計算機數據堆積如山,但一本書也沒有。正想發問,他突然見到在書房內堆得井井有條的全套貝多芬唱片之旁,竟然放著幾張鄧麗君的唱片。他衝口而出:「哈!鄧家天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鄧小平、鄧穎超、鄧麗君在中國的聲望,比之當年的宋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我於是指牆上的《清平樂》,打趣地說:「毛澤東這般豪情,卻容不了貝多芬;鄧小平不見有什麼文采,竟然容得起鄧麗君;看來中國真的是開放了。」那時是在一九八一年六月北京召開六中全會之後。該年初曾有過「壓制走資」運動,而鄧麗君的歌曲在中國竟能屹然不受影響。三年一度燕歸來,最近的「反精神污染」運動,鄧麗君就不能倖免了。
我一向認為在共產政制中,鄧麗君這種人最刺眼。這種人不只包括紅透半天的歌星或電影明星,也包括數一數二的鋼琴家、小提琴家,網球或高爾夫球好手。這些「超級明星」給一般人的印象,就是表演者只須花幾小時的勞力,就可滿載而歸。在私產制度裡,娛樂事業中的表表者可成巨富是事實。在美國,球星如波格(Borg)、辛普森(Simpson)等人,在電視廣告上喝一瓶汽水的收入,就足夠普通人一家的終身享用。
在馬克思的經濟理論範疇內,這些現象是不可能發生的。也就是說,這些現象的發生是證明馬克思的理論全盤錯了。紅透半邊天的明星可不是馬克思理論中的資本家,也未必是大地主,但勞力怎可以賺那麼多錢?若非單靠勞力,那麼這些明星的「剩餘價值」為什麼不被資本家剝削了呢?事實上,不單只資本家對這些明星的勞力要阿諛奉承,就是政府對他們也得禮讓三分。例如美國政府要抽阿里的稅,他就跑到非洲去賽拳;瑞典政府要抽波格的稅,他就索性跑到蒙地卡羅去作市民。
馬克思的理論錯在兩個基礎上。第一,價值與勞力並沒有一定的關係——所有的價值不是單從勞力得來的。第二,馬克思的資本定義,因為缺乏了一般性的概念,矛盾甚多。正如費沙(Irving Fisher)指出,所有可以導致增加收入的東西都是資產。這當然包括相貌、天資及勞力。在這個廣泛而正確的概念下,馬克思的剩餘價值就毫無剩餘可言——因為他所指的只不過是勞力資產以外的其它資產的收入。在自由市場裡,每一個人都是資產的擁有者——明星也不例外。
不要以為鄧麗君的名成利就只靠她的天分及相貌就可不勞而獲;也不要以為鋼琴名家的收入較為合理,因為彈鋼琴的技巧是要苦練而成。時代曲我聽不懂,但單看鄧麗君在台上的舉手投足,又何嘗不是千錘百煉的功夫?我們又怎能以自己所好或不好,而去否定市場的價值?鄧麗君的收入可不是剝削聽眾而得來的。
這其中有一個極重要的含義。雖然我們每人的際遇不同,資質各異,但每人都有自己的特別天分。要追上大明星的收入當然不易,但要發掘自己的天資而增加收入是人人都希望的。在概念上,明星的成就與任何事業的成就無異。士農工商的知識投資,跟明星的勤修苦練沒有什麼不同。中國共產政制昔日容不得劉詩昆、容國團,今日容不了劉曉慶,又怎能容許知識投資去爭取收入?要搞經濟現代化,又要以剩餘價值壓住天資的收入,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最近中國禁止鄧麗君的歌曲,當然還有其它含義。一般中國人所知的國際明星恐怕就只有鄧麗君一人;這種人是馬克思理論解釋不了的怪物,但亦只有在所謂資本主義的社會中才可產生出來。在一個知識貧乏的國度裡,以攻擊或讚揚一個形象的方法來達到教育或改造群眾的目的,可以減少宣傳費用——這是中共慣用的手段。要掃除對革命勵進有障礙的文化,孔夫子備受攻擊;要留難知識分子,貝多芬和莫扎特都要受無妄之災。要反資本主義的污染,鄧麗君是一個很適當的人選!
但我以為,這次「反污染」對一般中國人民不會有多大影響。三十多年來,中國左反右反的政策不計其數;到如今,一般人對因政權鬥爭而大字標題的「反」,應早已缺乏興趣。新年除夕,我駕車漫遊。無意間我將收音機轉到一個中國大陸的電台,歌聲傳來,唱者竟然是鄧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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