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毋須優待外資》一文內,我曾指出外地人要到中國投資、設廠生產,其中兩大原因之一,就是希望能在中國僱用廉價勞力,使生產費用下降而得以獲利。但我又指出,中國的政策是歧視外資,對工人的工資及福利多加管制,以致原本是廉價的勞力,遠不如外人所想像的那樣便宜。
政府抽取「剩餘價值」
一些中國的執政者顯然這麼想:同樣的勞力,中國的比外地的不知低多少倍,這是不公平的;就算中國將勞力強行升值到香港工資的百分之六十,也是相宜,外資還有什麼可怨的?他們似乎又想:等於香港百分之六十的工資,比起國內的工資還是高出十多倍,這也不公平,因此政府要抽取這個巨大的差額。
要從中取利,何患無辭?在「倫理」上,他們大可這樣自我安慰:與其給外間的資本家剝削中國的勞力,倒不如從外資僱用勞力所得,直接或間接的左抽右抽,來增加工人的社會福利。想可能是這麼想,而說倒真的差不多是這麼說了。然而,工人的生活享受如何?至於從中取利的特權分子,究竟是為人民還是為自己服務呢?
當然,我們不能否認,近幾年來,中國的國民收入大有長進。但這是由於經濟開放所致,而不是政府「維護」工人所得的結果。個體戶、萬元戶及合同工,是近幾年來生活改進得最快的三種人;而這些人都是比其它國家職工多點「自主權」——那是說,能多點避去政府的諸多左右或「維護」的便利。
我在這裡要分析的,比較少人知道,那就是假若中國能讓對外貿易(即貨品進出口)有完全的自由,那麼十年八年後,中國的廉價勞力就不會廉價了。那是說,外貿的開放可使勞力的收入激增。
對外貿易的理論發展
五十年代有兩門經濟學說大行其道,其一是經濟發展學,其二是對外貿易的理論。這兩門學說再不盛行了。這個轉變,有兩個各走極端的原因。經濟發展學之不再盛行是一敗塗地,因為理論荒謬,經不起事實的考證。不少當年流行一時的發展學術語,在今天是被用來說笑話的。但外貿理論正相反。在五十年代末期,這一門學說登峰造極,令人拜服;但自此以後,所有在這方面發展的理論文章都不過是吹毛求疵,難登大雅,再沒有半點近於里程碑的創見,所以就被經濟學界漠視了。
且讓我簡略地陳述外貿理論的發展過程。史密斯在一七七六年所發表的《原富》,鼓吹自由外貿對國家的貢獻。這位大宗師的觀點淺顯易明:一個國家從外貿中能購得比自己所能生產的較為便宜的物品,而另一個國家在交易中也能得到同樣的好處;進一步說是,國與國之間,「交換」(買賣)彼此有、無或生產成本不同的物品,在大家成本較便宜的成交中,可以互相圖利,彼此得益。
史密斯的觀點當然是對的。但問題是,為什麼不同的國家會有不同的生產成本,從而促成各有各的便宜物品呢?這個重要的問題,要到另一個天才——李嘉圖(一七七二——一八二三)——才得到答案。這答案就是有名的「比較優勢定律」。該定律是這樣的:任何國家或任何人,出產不同的產品會與他國或他人有不同的成本比例。國與國之間或人與人之間,在不同產品上的成本比例不同;同樣的產品,在互相比較之下,成本就跟著不同了。換言之,即使某一國家能在所有產品的生產效率上比另一國優勝,但只要大家在不同產品上的生產成本比例不同,一個國家就不可能在所有的產品上獨佔優勢。每一個國家都必然有某些產品特別便宜的。那是說,每個國家必定有比較優勝(或成本較低)的產品。
自李嘉圖後,經濟學天才輩出。米爾(一八○六——一八七三;他是人類歷史上智商最高的人)及馬歇爾(一八四二——一九二四;劍橋的經濟學得以聲譽鵲起,此公之功也)等人在「比較優勢定律」上,作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貢獻。他們把國與國之間的成本比較便宜的產品,在外貿自由交易、互相競爭圖利的情況下,斷定了成交的價格。(不相信米爾是個天才的讀者,不妨參閱他那幾段純文字、不需圖表而推斷出來的成交價格——讀之再三,你就會五體投地;不相信馬歇爾是個天才的讀者,也不妨參閱他所發明的「出價曲線」,以之證明米爾的文字邏輯是對的。)
李嘉圖的《比較優勢定律》,石破天驚,明確地解釋了這樣的情況:不同的人,會各自向成本較低的生產上專業,或不同的國家,會各自向成本較別國為低的生產上專業,然後互相交易圖利。不過,李嘉圖及其它「古典」與「新古典」學派的經濟學者卻想像不到,這互相圖利的「利」可以高得那麼驚人。要是他們知道這一點,他們就不會有那些怪誕不經的理論(例如「人口論」及「工資鐵律」)了。
本來,外貿的經濟理論有了李嘉圖的突破,經米爾、馬歇爾等人的改進後,其發展就應該告終了。豈料本世紀三十年代,瑞典的E.Heckscher和他的學生B.Ohlin提出了一個問題,奇峰突起。他們自己的答案不大完善,但後來得到森穆遜及A.Lerner的改進,就成了我在上文所說的五十年代的登峰造極的外貿理論。這個理論對中國近來的經濟政策有極重要的啟示,是目前在中國從事經濟改革的人不能忽略的。
那兩位瑞典經濟學者問:為什麼不同的國家會有不同的比較優勢生產成本?這真像一個小孩子所發問的問題。而他們的答案,也跟小孩子所能答的差不多:因為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生產要素分配,而不同的產品又需要用不同比例的生產要素,所以同樣的產品,生產的比較成本就不同了。(真的,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Ohlin在一九七七年獲諾貝爾獎。)這發現本來沒有什麼大不了,但因為「問」深一層,卻得到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含義:自由的外貿,可以代替了生產要素或資產的自由進出口!換言之,一個有廉價勞力而不可移民他國的國家,若能有自由外貿,勞力的收入就會有移民他國的效果!
科學上的高手「過招」,豈同兒戲?這個新的啟示到了森穆遜(一九七○年獲諾貝爾獎)的手上,他就施展了渾身解數,用了幾個簡單的假設,證明了在自由外貿及沒有運費的情況下,國與國之間的商品交易,會使國與國之間不同的生產要素的市價比例變得相同。跟著森氏與他的同事又再加了一些假設,推斷了自由外貿會導致國與國之間的勞力價值及物業的租值相同。這些發展,就成了外貿理論中登峰造極的「生產要素價格相等定律」。
(既然說起這一頁近代的經濟思想史,我應該指出森氏的大文發表了之後,一位在倫敦經濟學院的老教授看到該文,依稀記得若干年前他的一位學生所交的一篇習作,也作出類似的定律證明。於是,他將該學生的習作寄給森氏。森氏一看,就直認不諱:真是如出一轍,而自己倒還慢了一步呢!這是大宗師的風度了。該學生呢,在那時已憑自己的其它著作而成了名——那大名鼎鼎的A.Lerner是也。Lerner於兩年前去世,得不到諾貝爾獎,令人惋惜。)
小小一粒真理
我們都知道,同樣的勞力,在不同的國家裡會因勞力的供求不同而導致高低不同的收入。一個低技能的工人,在美國每月可賺八百美元;但在中國,同樣的工人每月所得只不過六、七十元人民幣而已——相差五十倍。森穆遜等人的理論是說,經過市場的運作,而外貿又是絕對暢通無阻的話,那麼這兩個不同地區的同樣同質的勞力,所得的工資會變為相等。雖然這定律的幾個假設跟現實世界的情況頗有出入,可是,就算這些假設全部與事實不符,只要有了自由外貿,工資高下的差距便會因外貿而大為縮小,是可以肯定的。
問題是,因外貿而減少工資差距的含義,是勞力廉價的地區工資上升,勞力昂貴的地區工資下降。雖然這兩國的國民,一般而言,可從外貿互相得益,但單從勞力的角度看,沒有其它資產的「昂貴」勞工,就可能因為自由外貿而受到損害——理由是,由於外貿而促成的產品價格下降的利益,不一定足以彌補他們工資下降的損失。森穆遜是極力贊成自由外貿的,但對著這個工資下降的問題,他不能不說:「保護主義確是有小小的一『粒』真理的!」
保護主義抬頭
很不幸,近一兩年來,這一粒小小的「真理」種籽,竟能開花結果——美國的保護主義抬頭,而最近共和黨的國會議席的下降,對反對保護主義的一點幫助也沒有。美國近來保護主義的興起有兩個原因。其一,日本的大地主在日本的政壇勢力很大;為了要抬高地價,他們反對美國農產品進口。其二,中國逐漸開放,美國的勞力工會生怕受到衝擊——對著中國汪洋大海般的廉價勞力資源就望而生畏了;還有,跟日本的大地主一樣,中國的執政者是反對外國貨自由進口的。
今年八月間,我在美國跟列根總統幕下的一些經濟謀士談及保護主義的發展。他們都是一致反對保護主義的,然而日本及中國的反對美國貨進口的措施,使他們面臨困境。這是說,雖然在日本及中國的同樣「保護」情況下,上述的那些謀士仍然是贊成美國對「進口」盡量開放的,但支持他們的壓力團體是越來越少了。支持勞工及反對與進口貨競爭的壓力團體紛紛湧現,而出口的生產者,因為出口遇到外地的諸多留難而提不起勁參加政治活動。
那些以為增加進口關稅可改善本國對外貿易的價格的觀念,忽略了外國也可以牙還牙,以致互相受害。至於那反對進口而「保護」自己的觀念,卻忽略了外國也可以同樣以牙還牙。
中國大可獨自開放
但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來說,避免「以牙還牙」的發展是不重要的。當然,假若中國能開放外貿,大量開放進口,她會有一點政治本錢,可以向美國討價還價,要求美國寬容中國貨的進口。但這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中國要大量開放外貿,就算是單方面的開放也是上算的。理由很簡單。中國的勞力工資與外國的相差太遠!就算美國真的大事推行保護主義,中國的單方面開放在成效上也大有可觀了,更何況需要購買中國貨物的其它地區——如香港——是不會「保護」什麼的。
雖然森穆遜等人的假設不夠現實,而外國的保護主義對中國也是有害無利,可是,「生產要素價格相等定律」只要對一小半,中國就算單方面開放外貿也發達可期!在目前的情況下,以自由的外貿促使中國的工資追近美國,當然不可能。但追近一小段卻也大有收穫了。所以無論怎樣說,放膽盡量開放外貿,是中國的勞力升值的最佳快捷方式。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