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1, 1987

翻譯與解放

以寫遊戲文章而知名於世的哈公先生,受了毛澤東的影響,心血來潮,要搞一本名為《解放月報》的雜誌。「解放」與「開放」不同,前者是怪招,後者是正著。但對哈公來說,名不「怪」則言不順,要改是改不來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堅持要我為他的創刊號寫文章。我想,人各有價,最好辦法就是開天殺價,他付不起稿費就無話可說了。我於是提出了哈公親自替我刻石章一個,作為一篇短文的稿費。他竟然一口答應了。

我拿起筆,紙上一片空白。心想,要寫怪論,哈公怎能勝於我?但這競賽是不公平的,因為我有哈公沒有的兩個局限條件:第一,我一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用筆名而以本名來寫怪論,總會「縛手縛腳」而有拘束之感的吧;第二,不管是好是壞,我總算為人師表。香港的學生寫文章,不用我教已經是夠怪的了,那我又何必加以鼓勵呢?

問題是,既然哈公辦雜誌要稿,文章若寫得四平八穩,全無怪見,就不免令他失望。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突然看到書桌上放著一本《中學經濟科常用英漢詞彙》,是「香港教育署課程發展委員會」在一九八六年編印的。看來是因為九七在望,香港的官營機構急不及待地推行「母語教學」,就連科學的翻譯也要來官訂一下。這可算是怪招了——可能香港的教育署見中國的簡體字也是由「中央」鑒定的,那麼學術上的詞彙也應由官方審核一番了。

幾個例子可見官方翻譯之妙,與「解放」異曲同工!Infant industry譯為「幼稚工業」(譯者可能想起香港的「幼兒園」;如此類推,到了哈公的手上,就會變為「小兒科工業」了);frictional unemployment譯作「摩擦性失業」(驟眼一看,我還以為是「擦鞋性失業」);inferior goods譯作「低等」或「劣等物品」(任何經濟學者都知道,這裡的inferior與「低」、「劣」無關);price taker譯作「價格承受者」(簡直不知所謂);factor of production譯為「生產因素」(到了哈公手上,可能變為「生產維他命」了)。

以上只不過是一些信手拈來的比較有趣的例子。其它錯譯的或譯得不倫不類的更觸目皆是。例如discrimination譯作「歧異」或「差別」(字典所誤);demand schedule譯作「需求表」(應該是「線」);primary market譯作「第一」或「初級市場」(「高級」市場是什麼?);bull and bear markets譯作「買空」及「賣空」(long and short是什麼?),等等。也有一些是深不可測的,例如arbitrage譯作「套頭交易」、「套戥」或「對沖」(也是字典所誤)——以我的中文水平來說,這些是解之不開、錘之不爛、吞之不下、消之不化的術語。

平心而論,我們不能怪責這些翻譯的不濟。翻譯很難。以文字的暢通而言,翻譯比原作難得多。理由很簡單:英語中的大部分字眼都是沒有絕對吻合的中文字的。一些深明其中奧妙的人,竟然認為完全不懂英語的中文高手,聽了別人的口述,弄清楚原著的意思後下筆「譯」寫,會有較佳的效果。較為現代的英譯中的翻譯,表表者真是絕無僅有。現代人的時間比前賢的寶貴,而文字上的操縱也大有不如。

一般譯文還比較容易;翻譯學術上的術語或詞彙就困難得多。在中國,西方或非馬克思的經濟學是一門很新的學問,翻譯也就難上加難了。我「專」於經濟學及英語近三十年,而自問中文可算是「通」的,但要我作香港教育署所指定的翻譯,我想,在幾年之內無法做得好。

完善的學術詞彙的翻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中國,有些來自西方的學術已有悠久的歷史,所以中譯變得恰當而達意的,令人叫絕。例如在數學上,algebra譯作「代數」,calculus譯作「微積分」,if and only if 譯作「有且僅有」,都是神來之筆。但這些顯然不是一個人或多個人在短期內開會討論而譯出來的,更不是由政府「解放」出來。這些佳作是人們經驗累積所得的效果。同是一個英文術語,可能有過很多不同的中文譯法,在用者的互相感應下,久而久之,不適者淘汰,存下來的適者就令人拜服。其它在中國有長久歷史的西方科學,如物理、化學等,其術語的翻譯也是功力深厚的。

比較新的西方學術,好的翻譯就不容易找到了。例如新的西方哲學和社會學,中譯的術語目前還大有問題。余英時及金耀基等人,可算是這些學術上的專才了,也可算是聰明才智之士,他們的中文基礎當然是非常的堅實。但看他們用中文寫的學術文章,用術語時往往要中英對照。他們顯然認為如果單用中文的話,讀者可能不知所指。既然要用英文來對照中文,那麼被「照」的中譯大概還是有待商榷的吧?

我用中文寫經濟學的文章,是絕少中英對照的。這不是說我的中文勝於余、金等人,正相反,我自知中文基礎有限,寫時就盡量避免術語的翻譯,但求言之成理就算。那是說,他們是譯而不「達」,但總算譯了,而我卻是連譯也不敢譯的!


結論

學問有如「愛國」,不可強求;學術的翻譯也是強迫不來的。香港的中學生受了這麼多年的強迫教育,到如今,他們又將會被迫去強記那些不倫不類的中文經濟詞彙了。嗚呼哀哉!就算學生們對這些詞彙背得滾瓜爛熟,對他們的知識與思考又有什麼益處呢?香港的教育署究竟是推行些什麼的?

當然,因為中國對西方的經濟思想缺乏認識,用中文來介紹或引進有實用性的經濟學是重要的。在這方面,我和我所認識、懂中文的同行都明白,而大家也盡可能為此做一點功夫。我是不贊成信口開河的「母語教學」的,因為語言不可以信手拈來;但希望有朝一日,我們的工作累積會使經濟學上的中文能「順理成章」。教育署的不知所云的官訂翻譯,對經濟學的「中文化」是一個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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