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18, 1988

評《末代皇帝》

幾個月前在美國看了《末代皇帝》,覺得是難得的好戲。後來這部片在香港上映了,各方影評,在稱讚中都有所保留。一些評論認為該片不忠於史實,一些認為除了攝影、導演外別無可取,也有一些認為若中國人親自製作,會拍得更好。對這些評論,我莫名其妙,更不明白為什麼對這部片的評價,外國的比香港的高,所以在百忙中我還是抽空去多看一次。其結論還是與第一次的相同:《末代皇帝》是好戲也!


複雜故事一氣呵成

我與香港的評論者有分歧,可能是因為他們低估了拍這部影片的困難程度。溥儀的一生,傳奇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傳奇的故事真的是發生了。這個無知皇帝所經歷過的時代演變,即使最富想像力的大文豪,喝醉了酒也想不出來。時代包括清末,軍閥時期,「滿洲帝國」,中日之戰,國共之爭,以至最後以瘋狂的文革收場。在人類歷史上,有誰的一生可以遇到更複雜的歷史經驗?無巧不成戲,這個人偏偏是一個皇帝!拍電影又從何入手?

《末代皇帝》最明顯的成功地方,就是觀眾看得明白。單是這一點就不容易了。我說的觀眾,不單是我們這些炎黃子孫:外國的觀眾也看得津津有味(該片在美國公映時,高朋滿座,散場時讚好之聲不絕於耳)。老實說,我想不到有哪一位中國導演能將溥儀的一生及其背景,拍得連外國人也能看得明白的。

當然,要在兩小時三十五分內述溥儀而還能使觀眾明白,歷史的簡化、刪減是必須的。這可算是不忠於史實了。吹毛求疵,責之何患無辭?我要問,那些批評《末代》不忠於史實的人,可否舉出一部中國人拍攝而可看性高的歷史影片,是比較忠於史實的?除了簡化及一些刪減外,《末代皇帝》當然與史實還有出入之處。投資了二千萬美元的製作,怎可以忽略市場的品味需求?《末代》的「故事化」無可厚非。令人佩服的是,在需要爭取市場的大前提下,《末代》沒有故意歪曲史實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地方是言之過甚、譁眾取寵。

是的,《末代皇帝》將一個不平凡的故事,平凡地表達出來,在細節上添上趣味、感情,要說的重點說得清楚。整部片子沒有冷場,而更重要的,是將一個複雜得無以復加的故事一氣呵成了。


我對溥儀有了改觀

多年以來,我們讀到關於溥儀的文字,都往往把他形容為近於小丑的角色,毫無本領,是一個悲劇中的令人反感的人物。但看過了《末代皇帝》後,我對溥儀有了改觀:我同情這個人。

《末代皇帝》的一個成功的地方,是在同情的出發點上——不是在可憐的出發點上——肯定了溥儀這個人的性格。把他的性格刻劃成這樣,不一定對,但影片很有說服力,使我覺得這性格是可信的。溥儀的性格被形容為無知(深居禁宮多年,怎會不無知呢?),狂妄(自小就天天受人跪拜,當然狂妄了);另一方面,溥儀還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一顆善良的心(他以園丁收場,也就可信了)。

溥儀的無知與狂妄之所以令人同情,是因為他作皇帝不是他自己選擇的。這一點,《末代皇帝》強調得很清楚。一個三歲的兒童,天真爛漫,在宮殿裡遊走嘻笑之際,被臨死的慈禧宣立為皇。小孩根本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導演的刻劃實在高明:慈禧下旨立君,小溥儀背向慈禧,對滿堂拜倒的人視若無睹。中國的傳統侮辱了小溥儀,小溥儀也就侮辱了中國的傳統——這令我看得痛快!

皇帝這個職位很特別。要得到這職位的人可能不擇手段地來爭取;但我想,被迫接受這職位的人應該是悲哀的角色了。當然,我們無從知道,溥儀若是可以選擇,他會不會那麼蠢,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選做皇帝。但他被選中了而非做皇帝不可,卻是無辜!單是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同情了。為了要爭取觀眾對溥儀的同情心,《末代》用了幾乎一半時間去述禁宮內的約束與三跪九叩。這也高明:在當時中國的多事之秋,上佳的題材俯拾即是,但製作者偏偏著重於溥儀的成長。

令我在內心深處震動的,是溥儀從無知到狂妄,從狂妄到無知的狂妄,而到後來還是在共產制度下馴服如羊。一個狂妄而無知的皇帝,自己以為是「九五之尊」,竟然在共產的專政下不堪一擊!這也是《末代》的成功之處。是的,我們看過其它描述共產的恐怖的電影,讀過像《苦海餘生》那樣的書,也熟知那所謂「傷痕文學」。但這些只不過令人覺得恐怖與悲慘罷了。《末代》的「共產」並不「恐怖」,但卻能使一個狂妄的皇帝自殺不成,摔倒於地。這使我思潮起伏,不能自已久之。

重看《末代》時,我特別注意導演處理文革的一個片斷,僅幾分鐘,可圈可點。在大牆上生動地畫上毛澤東的巨像與一群紅衛兵。幾個持著毛氏巨像的人領先遊行,跟著而來的是一群身穿軍裝的人押著一些「反動」的囚犯。溥儀突然認出了其中的一個犯人,是他坐牢時的好幹部,連忙追上去查問究竟。「犯了什麼罪呀?沒有錯也認了吧!」溥儀關心地說。他跟身穿軍裝的人理論,被推倒在地。這當兒,橫巷中轉出一群紅衛兵,年紀輕輕的但一臉嚴肅,在喊口號,在跳忠字舞,在唱語錄歌。

短短幾筆,鏡頭轉接得如流水行雲,一筆重於一筆。不誇大,不渲染,不恐怖,也不悲慘,但卻令我「夢墮青雲齒發寒」!

假若《末代》的男、女主角是由外國演員擔任的,那麼我們的電影行業就更尷尬了。但尊龍與陳沖演得甚有分寸,難以苛求。一些評論者可能見他們未獲提名競選奧斯卡金像獎,就認為演技有所不逮。這一點,我是不同意的。

溥儀這個角色由四個演員擔任,四個都稱職,而尊龍演晚年的溥儀,以中國男演員的水平而論,算是很有特色的了。單是在結尾時,他走上皇帝寶座,向小孩回頭一笑,表現出一點神秘,一點天真,一點愛,就使人難忘。


結論

外國人拍中國的電影題材,比中國人拍得好,是值得我們反省的。以往,外國人所拍的中國戲,總是有點糊里糊塗,有點無稽,令中國人發笑。《末代皇帝》一改常規,勝了一著,再沒有什麼令中國人覺得可笑的。與其吹毛求疵地批評,自我安慰,倒不如自我反省一下,以之借鑒,有所改進。所以在這一意義上說,我認為輸了一著是值得慶幸的事。

要描述中國自清末以來腐敗的政治效果,拍攝電影的人,大可把場面氣氛弄得恐怖、悲慘,大事渲染——總不會是過分的吧!然而,《末代皇帝》的製作者的巧妙處是:他們完全不用這一套;在一看再看之下,該片令人感到有千鈞之力。中國人有返璞歸真之說,該片在藝術上,正是這樣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了。

《末代》在美國異常賣座,不容易明白,也更令我佩服投巨資者的眼光。它在日本票房甚佳,不足為奇,而最近在台灣的爆棚之盛,則是意中事了。我希望這部影片最好能在大陸公映:票價再低也有微利可圖,而人民看了,溫故知新,對中國大陸的改革總會有點好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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