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氣氛環境那方面看,到過龍苑的人都認為它是餐館中最優美的了。這本是足以炫耀的事,但卻給我帶來麻煩。
話說去年四月啟業不久,一位好意的龍苑顧客,看到牆上掛著上海書法名家周慧珺所寫的八個大字:「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和上款的「五常教授雅屬」,就寫了一篇關於我和龍苑的文章,寄到《信報》發表。《信報》的讀者大都認識我。從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安寧的時刻。
為了龍苑而要訪問我的刊物,遠多於為了股票暴跌而訪問我的!本來,刊物報道對龍苑的生意不無好處,但美國的餐館應在美國宣傳;香港地小事多,我的工作又忙得出奇,就是沒有龍苑也應付不了。從學術那方面看,餐館這個行業是大有研究的價值;而我亦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寫一本名為《龍苑的故事》的書,比較深入地分析管理的交易費用。然而在目前,資料還不足夠,所以在龍苑的話題上我是不想多說的。
問題是,對龍苑好奇的人源源不絕,而見到《資本》雜誌印刷精美,那我就想,以畫面描述龍苑來滿足香港朋友的好奇心,也是好的。以照片傳真,在版面的空白上總要填上一些文字,那我即使「不想多說」也不能不閒話幾句了。
八年前我打算建造龍苑,不是為了生意投資(以我的背景,要作投資,怎會想到餐廳那方面去?),而是要過一下建造園林的癮。專心於學術研究的人總是有這樣的困擾:他們日思想夜思想,思想驅之不去,就得自創一些可以分心的法門。這法門因人而異:艾智仁打哥爾夫球,連拿造塑像,巴賽爾聽古典音樂,佛利民看馬戲團表演……我選的是造園林。
在學術上,我的思想集中力似乎是比較特別的。朋友跟我說話聽不到,電影看不懂,書本看不到幾句腦子就轉到在研究中的問題上。這樣的人,要找辦法將思路轉到學術以外的事去,就不容易了。唯一可靠的辦法,是造園林。這可能是因為造園林之時,四方八面也要顧及;所以當人馬集合,機械轉動之際,我一站在地盤之中,就可以立刻忘記其它一切;於是身心舒暢,判若兩人。
一九七九年,我無意間在西雅圖以北的郊區看到一塊部分是沼澤之地,認為是難得一見的造園林之勝地,就急不及待地把它買了下來。但那是一塊商業用地,若建了園林,作什麼商業用途適當呢?答案只得一個:餐館。雖然我老早就知道經營餐館,事務很瑣碎,但為了要造園林,餐館也就跟著設計了。我於是和一位建築師朋友,斷斷續續地下了七年工夫。其中法例上的手續搞了三年(地盤與小河相連,而美國的規例是近河五十呎之內什麼也不能動的;後來政府見我們的設計別開生面,對該州會有所貢獻,就破例批准了)。
園林是由我自己建造;對餐館本身的設計,我定下了兩條大綱。第一,在餐館內,要使每一位顧客都覺得自己身在園林中。第二,中、西的文化要分得很清楚:中就是中,西就是西,決不可以不中不西。那是說,中西不能混合,但卻大可合璧,而「混合」與「合璧」是兩回事。後來我這個「合璧」的概念,不僅應用在裝修設計方面;餐館內的服務方式與飲食物品,也是以這個概念為依歸。可以說,不管是好是壞,龍苑確是與眾不同。(後來外間的評語並不一致,但有一家報章選之為華盛頓州的最佳餐館。可惜的是,該州的人對中國食品所知甚少,因而龍苑還是要經時間的考驗才可以下定論。)
園林的建造,是三年多前開始動工的——第一步是開闢一個湖。由於自己轉到香港工作,這項工程要在我假期中才能有所進展;園林斷斷續續地造了兩年多,用盡了我積累了五年的假日。屈指一算,投入工作的日子總共七十多天;這算是很快的了。其它一些數字也值得一提。該園林共享了四千多噸巨石,其中最大的重達三十二噸——據說從來沒有人搬置過這樣巨大的石頭。高達二十呎的柳樹十一株,是遍尋美國西岸才得到的、既大且強又可移植的黃柳。中國的梅花十株——幸運地,一位日本的園林家賣了給我。此外黑松二十,小松三百,杜鵑逾千,櫻花三,楓樹十餘,其它植物不便羅列了。
湖中的睡蓮雪白,水蘭鮮黃。在餐館裡,透過玻璃地板,可見足下盛開的睡蓮與來去的錦鯉。有水的花園不可缺少了橋。我在香港幾乎搜盡了關於小橋的書籍,卻找不到滿意的,後來在飛機上看到了一個廣告的一小角,畫面上有不及一吋的日本木橋。得來全不費工夫,就把它放大起來照造了。
說實話,龍苑在啟業後數星期就獲選為「四星」餐館,令我有點尷尬,因為我知道行政上不少問題還有待解決。但龍苑的園林在華盛頓州獲首獎,我倒樂於接受。我沒有在當地將這首獎宣揚,是因為建築師朋友得不到建築設計獎。那些大名鼎鼎的建築物裁判員有眼無珠:他們見龍苑不在鬧市之內就不跑來欣賞了。難道我那朋友寄去的照片還不夠說服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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