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11, 1988

給女兒上的一課——也是女兒給我上的一課

最近在汽車裡安裝了電話,主要原因,是希望在公余之暇能跟自己的孩子多談幾句。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在車子裡掛電話回家。女兒接聽,她第一句就說:「爸,你可否早一點回家?」「是什麼重要的事?」我有點緊張起來。「我要問你一些功課!」她說。這的確是重要了。女兒剛滿十五歲;入學十二年以來,從來不向我問功課。她自小成績好,但總是將習作收藏起來,不准我多管她的讀書「閒事」。如今竟然要問功課,使我受寵若驚,也覺得事情是有點「嚴重」了。

我於是立刻趕回家,一見到女兒就問:「什麼功課?」「我明天考經濟試,要問你一個問題。」這使我為之愕然。她知道我是教經濟學謀生的,但不會知道一位經濟學教授,對中學的經濟學問題不一定答得出來。要是她問的是其它科目,我總可以應付吧,但中學的經濟怪招層出不窮,假如答不出來,那我這個經濟學教授怎樣下台呢?望著女兒,我登時嚴肅起來,如臨大敵。

她問:「什麼是command economy?」一聽,我如釋重負!Command economy這一詞,我在美國二十多年沒有聽過;但幾年前回港任職,因為職責所在而涉及中學的經濟學,也就學會了。這樣,我便毫不猶豫地回答:「Command economy也就是planned economy,計劃經濟是也。」她望著我,似乎不大明白。我就跟著解釋:「計劃經濟是跟市場經濟(market economy)相對的。市場經濟以消費者為主,比如他們要多吃蘋果,蘋果的市價就跟著上升,果農見蘋果有利可圖,當然會多種蘋果,蘋果的供應就增加了。這種以市場價格傳遞訊息、以價格指導生產什麼和指導產量多少的制度,是市場經濟。計劃經濟呢,不利用市場,而是政府僱用一批認為是有才幹的人作有計劃的決策,以指標的方式來規定生產什麼和產品的數量,然後賣給或分配給消費者。」


試卷外的答案

我認為自己的答案很妥當的了。殊不知女兒繼續問:「以消費者決定他們自己的喜好,既自然又合理,那麼,政府為什麼還要計劃生產呢?」我答道:「政府要增加本身的權力,使官員得益。」她反駁:「老師和書本都不是那樣說的。」真麻煩,我這個女兒明知故問,把我難倒了。要是告訴她老師和書本都錯了,那麼在考試時怎樣作答呢?女兒的考試重要,還是真理重要?考試答「錯」了,女兒埋怨我可不是好玩的。

我於是強作鎮定地說:「你們的老師和書本都認為消費者的喜好不一定對,不一定是有益的,正如你父親認為你所喜歡做的事不一定是對的一樣。他們因此認為市場的制度可能出錯,而有計劃的判斷總要比沒有計劃的好,所以計劃經濟就被一些政府推行了。」她說:「我是孩子,不夠經驗判斷,父親的判斷可能比較好;但消費者不是小孩,他們的喜好是他們的事。蘋果沒有市價,政府怎麼會知道蘋果應該多種一點還是少種一點好?」我說:「這也有道理,但你們老師和書本都不是那樣想,或者他們像你父親一樣,認為你多吃一些蘋果,少吃一些糖果,是有益的。」

晚飯的時候到了,兒子也在座。女兒突然問:「爸,在計劃經濟中,人民怎可以富有的?」我立刻回答:「當然不可以,他們飢寒交迫!」我的兒子聽到了,捧腹大笑,笑得很開心。我這個兒子,讀書的成績也很好,惟有經濟一科不稱意。這一笑,倒也顯出他下過功夫。

飯後,女兒的同學打電話給她,問的也是關於command economy的事。女兒就把剛從我那裡聽到的照說了一遍。那小同學顯然聽得莫名其妙,問:「市場經濟既然以消費者的喜好來決定,政府又何必計劃,多此一舉?」女兒將這問題轉給我。我說:「政府要權力,不,還是照書本所說的好了,市場可能出錯,政府可能是萬能而有先見之明的。」女兒轉達了。但過了幾分鐘,她又說:「我的同學還不明白,政府的判斷怎可能比消費者的判斷好?」我實在答不出來。如是者反覆幾次,我終於說:「不用擔心,試卷不會問這問題的。」


奇怪的計劃

女兒睡了。我思潮起伏,想著這樣的一個問題:連小孩也認為是行不通的計劃經濟,為什麼一些經濟學者及那麼多執政的人卻認為是行得通呢?

本來是膚淺的問題,但作深入研究的學者可能把它看得過於湛深,以致盲目起來。記得二十年前我讀到高斯的一篇發表於一九四二年的文章,說過這樣的話:若要消費者表達他們的喜好,強迫他們出價是唯一的可靠辦法。我當時拍案叫絕,卻不明白為什麼那樣多的經濟學者會不明白這一點。但經濟學者的茅塞未開,可能是因為他們有多種的顧慮。在很多情況下,市場也有所不能,這是他們深知的。有了種種顧慮而又高估了政府的公正嚴明、先知先覺,他們其中一些人讚成計劃經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也不能否認,計劃經濟對經濟學者有點好處:他們當政府顧問而增加收入的機會是增加了。所以我們不容易分辨支持「計劃」的學者,是真的相信「計劃」可行,或是因為他們可從中得益。話雖如此,近二十年來,支持計劃經濟的學者是越來越少了。

撇開經濟學者不談,我的女兒及她的小朋友的發問,使我體會到一件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對經濟學所知越少的人,就應該越不明白計劃經濟對社會有什麼好處。對這些人來說,正如我的女兒一樣,以消費者出價來決定生產,應該順理成章。但事實上據觀察所得,很多對經濟學一竅不通的執政者,卻大事反對市場,高舉「計劃」。這豈非有點奇怪嗎?

我於是不能不又再度從「爭取權力」那方面去作解答了。在計劃經濟中,得益最大的往往是作「計劃」的人。最明顯的利益,當然是產品以配額的辦法供應,或以低於市價的價格出售,執政者有分配給自己及親戚朋友的權力,不需要排隊輪購。比較不明顯的,是對權力的維護。假若執政的人要控制民眾,用荷槍實彈的辦法很容易引起反抗,不是上策。以計劃經濟來控制,則可以控制得名正言順,實在高明得多了。試想,政府以計劃生產,分配由政府決定,不服從的人就可被加上「黑戶」、「反革命」、「思想不正確」等帽子,少獲分配,每月只得生油四兩,豬肉半斤。這不是比用武力鎮壓高明得多嗎?

回想在共產政制下的中國,以上的推斷是可取的吧。在目前,北京所搞的「指導性」價格及那連帶的所謂「雙軌」制度,也有同樣的功能,作分配的人有可觀的利益。據說趙紫陽有意廢除「指導」的制度。他若能真的廢除「指導」價格——廢除自己對社會沒有益處的權力——那就更加可敬了。

是深夜了。女兒突然跑進我的房間,坐在床沿。原來她也睡不著。她欲語還休,吞吞吐吐地說著些什麼。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見我答不出她的問題,怕我難過。到最後,她說:「爸,我對你的關心比我日常所表現的大得多。」「傻孩子,」我輕聲地回答,「這一點,我老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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