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吸引廣大民眾那方面看,學術界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像佛利民(Milton Friedman)那樣的人。昔日的愛因斯坦,是個傳奇人物,也很受一般民眾歡迎。但他的理論深不可測,而演講的口才、技巧也沒有過人之處,其吸引力就打了折扣。英國的經濟學者凱恩斯,在生時天資聰穎,才華洋溢而口才鋒利,是個大熱門的人物。但夏理·莊遜一九六八年告訴我,凱恩斯在生時的廣泛吸引力,不及佛利民。近二十年來,佛利民的聲譽更隆,如日中天。
這是一個佛利民現象,是應該解釋的。佛氏今年七十六歲,準備在九月到中國大陸及香港來,所以我想先在這裡介紹一下。
是的,佛利民的經濟觀點頗具爭議性,但這不可能是他成為一個現象的原因。任何創見都有爭議,而創見層出不窮的學者又何止佛利民。他那近乎神話的知名度從何而來呢?為什麼願意付高價去聽他一席話的人那麼多?就是大名鼎鼎的政客也沒有佛利民的吸引力,而佛氏畢竟是一個忠於學術的學者。
現象絕不尋常
「佛利民現象」很不尋常。我認識了他二十一年,從來沒見過他譁眾取寵。他辯論時從來不生氣,笑口常開。在書寫文字上,他算不上是天才(史德拉以前曾告訴我,佛利民曾痛下苦功才寫出後來暢順的文章)。對傳媒,佛氏大都避開。好朋友要求用他的名字來作一些有意義的宣傳,他照例推卻。在這方面我成功過一次。那是一九七九年,我要找一些知名度高的經濟學者聯名給《信報》一封電報,恭賀該報的週年報慶,佛利民竟然答應了。
要求名的,求之不得;對聲名厭惡的,卻沒有辦法阻止名氣的直線上升!
三年前,一位北京大學的學生給我一封長信,信內提到他每天不斷自修英語,為的就是要閱讀佛利民的文章。其後我在大陸與新交的朋友傾談中,發覺他們十之六、七都聽過佛利民這個人。二十年前,佛利民在美國的宴會午餐上簡短地講一些話,酬金五千美元,而願意出價的機構數之不盡。
佛利民不重視金錢的收入,但卻尊重以市價這個準則來獲取他的時間。我說他不重視金錢收入,是有證據的:他花時間去閱讀別人的文章或坐聽他人的演講,遠超於我。時間的市值是那麼高而還那樣做,難以解釋,但卻解釋了為什麼他推卻了那麼多能賺錢的機會。例如,像我那樣無足輕重的學者,每次到哪一個地方演講,若佛利民身在當地,他必定是座上客,從不遲到,也不早退。
不要以為我有什麼特別之處。今年九月佛利民打算到上海去,請我安排行程。我計劃在九月十四日帶他到蘇州、無錫一帶觀光。他回信說,那一天香港的祈連活在上海演講,可否將行程改遲一天。他明知遲一天就要趕路,舟車勞頓,但為了要聽祈連活,他就連蘇州也押後了。他早已退休,再不打算發表什麼偉論創見,但為了要爭取知識,遊覽之樂就不顧了。這一點能耐,我們怎能不佩服呢?
也不要以為祈連活有什麼特別之處。香港的楊懷康寄給佛利民一篇自己也認為是平平無奇的文章,佛利民讀後就親自回信。在一九八○年到中國時,哪一位幹部款待過他,他就做下筆記,八年後的今天他還記得清楚。他是不喜歡應酬、宴會的,但一到了宴會上,他就談笑風生,有問必答,令人傾倒。是的,佛利民好奇,對知識的追求數十年如一日,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
今年九月到中國後,佛氏將來港一星期。聽到這個消息,香港的仰慕者就爭著要招待了。中文大學二十五週年校慶,請他演講,他欣然承諾;而中大將這難得的機會慎重安排,禮待賢能,大有古人之風。
我們香港大學這邊,沒有什麼校慶借口,也沒有像中大邵逸夫堂那樣可以容納千多聽眾的大堂。於是我和祈連活與王於漸(他們在不久前開辦了一個很有意義的經濟研究中心,希望佛利民捧捧場)徵求了佛氏的同意後,就租用香港演藝學院的一個設備一流的大堂,在九月二十四日讓他作一次收費的演講。佛利民的著名格言是「天下間沒有免費的午餐」,而以收費決定誰可進場,是自由市場的基本原則。我於是作此決定:除了佛利民太太外,任何聽眾(當然連我在內)都要買票。佛氏也同意把票房的收入全部捐作鼓勵經濟研究的基金,由港大的經濟系及王於漸的經濟研究中心管核。
不敢低估佛利民的吸引力,我定的票價是港幣二百至一千元。這應是亞洲一帶的紀錄了。佛氏果然名不虛傳。廣告尚未註銷,門票就賣了四百多張。捐助二萬元或以上的可以作為「贊助者」,目前已有十多個機構「贊助」了。識英雄、重英雄——香港商人的確有一手!
三個不同的觀感
既然是一個現象,佛利民當然令人有一點神秘感,一點高深莫測。但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看佛利民,其觀感也就不同。
第一個角度,是從他的同事及親近的學生那方面看的。這些人知道佛利民精通數學、統計學、歷史及經濟原理。就所有與經濟學有關的學問而言,他都是「大師級」。歷史上只出過三個這樣的人:費沙、凱恩斯、佛利民。這第一角度也可見,佛氏的思想快如閃電,論事客觀,口才好得出奇,於是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是的,佛利民的思想快得離譜,也清楚之極!就算辯論時他錯了,但因為推理層次分明,行雷閃電之間,臉帶笑容,毫不霸道,跟他辯論的人追不上,以為自己是一敗塗地,要過了幾天才知道論點還大可商榷。一些人不習慣見到佛氏在笑談中,輕描淡寫地予取予攜的本領,一開口就被迫下馬,不免懷恨在心。
我曾經和一些與佛利民相熟的朋友談論他辯論的本領,大家一致認為:如不親見不會相信。史德拉(本人也思想快得驚人,是佛利民多年的最佳搭檔)對其評價值得一提:佛氏的思想速度比常人快了幾十倍,清楚得無以復加;唯一的缺點是,因為太快,說服力就打了折扣。
第二個角度看佛利民,是從不認識他的經濟學者那方面看。這些人中有深入地閱讀過他的文章的,莫不衷心佩服。但因為沒有見過佛氏的辯才,他們是敬而不畏。
一九四八至一九五七這九個年頭,佛利民的經濟學著作成績輝煌,見解精闢,就是不同意的人也拍案叫絕。是的,佛氏這時期的文章鋒芒畢露,只有帶著成見的人才不佩服。
我在一九六一年開始鑽研佛利民這些較為初期的作品,日夕不倦,被他的分析深深地吸引著。雖然我曾找出他的錯誤,也有不同意的地方,但總覺得非讀之再三不可。一九六二年,我在灰色(不合法)的市場上買到了一份他的學生粗製的價格理論筆記講義,便天天放在衣袋中,翻閱得紙張都破爛了。說實話,我現在用中文寫經濟分析的理論基礎,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從這些粗製的《佛利民講義》得來。
很不幸,有不少經濟學者(或學生)並不怎樣重視佛利民這個時期的作品。一九五八年之後,佛氏的文章轉向貨幣政策及抨擊政府。有關政策的文章都帶有價值觀,見仁見智,不同意的人就不一定佩服了。
看佛利民的第三個角度,是從行外的大眾看。佛氏是一個傳奇人物,在《新聞週刊》寫過好幾年專欄,出版過幾本通俗的書(其中一本——《自由選擇》——曾經是美國全年最暢銷的「非小說」的書),獲過諾貝爾獎,在電視上亮過相,而傳播媒介又喜歡將他大書特書。這一切,加上佛利民的「自由」觀點清楚鮮明,就給人一個深刻的印象。
他這個黑白分明的印象,欣賞的人固然多若天上星,但破口大罵的倒也不少。欣賞的人認為佛利民是自由的象徵,是維護個人利益的救世主;破口大罵的認為他反對社會福利,是一個空想主義者,沒有真正的學問本領。殊不知佛利民在學問上的千錘百煉,經濟學界的高人是沒有一個不拜服的。
不變節談何容易
在百忙中,知道佛利民要到中國大陸,要來香港,而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到這一帶的行程,我不能自已,要千方百計地使他有一個愉快的旅程。祈連活、王於漸等人也有同樣的感受。那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這樣隆重其事?有好幾個在學術上與佛利民不相伯仲的經濟學者也可能會到香港來,我們當然會盡地主之誼,但不會為他們東奔西跑的。
我不可以代表祈、王二人說他們心中的話,但我自己的感受卻很清楚。佛利民四十多年來言行一致,堅守自己從研究中所得的信念,半句假話也不說。當然,這些是學者應有的風範,而自己也盡可能這樣做,但做起來就不容易了。有了大名而還能堅守自己所信,在任何情況下不變節,不為利誘,不懼權勢,不賣帳,不討好,不妥協,凡事以邏輯為據,觀點鮮明,經濟學界是應以佛利民為代表的。其它不像經濟學家那樣涉及權勢的學者,守節便容易得多。佛利民成為一個現象,決不偶然。
比起來,我自己的知名度相差太遠,也覺得難以堅持一個學者應有的氣質。外人看來似乎簡單易為,但有多少個學者能真正做到?籍籍無名的也行之不易,更何況一個因為舉足輕重而擁有大量圖利機會的學者?但佛利民是若無其事地做到了!不同意他的價值觀的人,怎可以將他破口大罵?這些人真的是不知原則為何物了。
結論
半個世紀以來,在自由選擇對政府管制的可歌可泣的一場大戰中,佛利民不客氣地領軍打了一仗。雖然他認為自己毫無影響力,但於今塵埃漸定,佛氏勝得光采!美國列根總統門下的謀士受了他的影響,八年來堅定地推行自由經濟;英國的戴卓爾夫人從來不否認她是一個佛利民的信徒;法國的總統拿著左旗向右走,蘇聯及東歐走資若渴,而中國大陸的私產化更是驚人。這一切,將來的歷史學者是不會忽略佛利民的影響的。
假若我們說二十世紀的前三分二是凱恩斯及馬克思的世界,那麼我們可以說這世紀的後三分一是屬於佛利民的!而在佛利民的世界中,人民的生活是大有改進了。
訊息傳播的發達,使應該成名的學者比較容易成名。我們因此難以將佛利民的知名度及吸引力與古人的相比。假若我們一定要這樣分高下,以武斷方法來衡量,那麼在歷史上可以考慮的就只有幾個人。在中國歷史上的學者、文學家中,可以拿出來較量的,我以為只有蘇東坡。近幾年來,為了作經濟調查研究,我到中國大陸跑了多次。蘇東坡真是可愛;他在九百年前所到之處,現在紀念他的那些遺跡,可能真中有假,但總是被當地居民津津樂道。
蘇東坡與佛利民相通之處,是言行一致,始終如一,左貶右貶後還是蘇東坡。令民眾有深刻印象的好形象,應該是一個屹立不變的形象。我想,這就是佛利民現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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