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香港跟幾位年輕的女記者閒談,東拉西扯地談到鄧小平、趙紫陽等風雲人物,她們問我認為自己將來在歷史上的地位會怎樣?我毫不思索地回答說:「將來的歷史肯定不會有我的名字,但對歷史的影響我可能比大名鼎鼎的中國執政者多一點!」這把她們嚇了一跳!我於是解釋說,歷史事件是由執政者創造,但歷史卻是由我這類人寫出來的。將來寫中國歷史的學者,或多或少會參考一些我現在寫的文章。
是的,一個沒有意向改造社會、沒有使命感的人,在這個有意義的年代,在香港這樣「特殊」的地方,以學術文字作一點歷史的見證,替將來的史學家提供一點資料,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些文章所用的資料不必詳盡,但作者所表達的要明確,對事實的判斷要中肯,分析要客觀,而又要不畏權勢,真情實感地落筆。
當然,不管怎樣說,我們的記載或觀點是有錯漏的。這些錯漏,將來的學者會明白,會加以修正。但我們的思想與文字不可以忽左忽右,更不可以將事實歪曲。前後一貫、知錯認錯的文字有說服力,後來的人是不會置之度外的。
我對「統一大業、光宗耀祖」的言論一笑置之。我認為歐洲在歷史上能有驕人的文化,是一個奇跡(無論是音樂、繪畫、雕刻、建築、小說,與科學上的發明,中國都不及)。這要歸功於歐洲多國的互相競爭。中國大陸、香港及台灣鼎足而三,沒有什麼值得反對。但北京的執政者要談統一,是他們的權利。究竟將來這「統一大業」會搞成怎樣,我沒有水晶球,但在中國大陸大事進行經濟改革的情況下,其所引起這三個地方的微妙轉變,卻是很有趣味的事。
從經濟、文化或政治的角度看,大陸、香港及台灣都有很多不同之處。我曾經在美國生活了二十五年,算是三岸以外的中國人,回來香港看三岸比較典型的,其感受應該比較特別。人的自私本質不會變,但在不同制度的不同局限條件下,培養出來的品性頗有不同。從個人的口味來品評,三岸的中國人都有點難以描述的「奇怪」處,正如他們看我也應有同感。但與其將自己不喜愛的刻意批評,不如實話實說:我認為既然大家是好朋友,我就應該寫一些朋友之間要說的心中話。集子裡的文章在報章上發表時,這三岸讀者的反應,使我很感動。
《三岸情懷》所收的文章,除了兩三篇外,都不是長篇大論的經濟分析。在一個重要的歷史轉捩點上,我曾因時因事寫過不少分析的文字,作點見證。可是,我覺得也應寫一些個人的價值觀,發一點牢騷,說一點喜愛,或者表達一下我對中國人的感受。這種文章不能向壞處想:自己討厭的人與事,下筆就難以輕鬆暢快了。而我也不敢單向好的那方面看。自己認為應該批的就批,應該讚的就贊,或傷感,或喜悅,我都隨著意之所至下筆。但文章內沒有怨恨,更沒有惡意:既然是朋友,恨、惡的文字我是寫不出來的。
一些朋友問我,自己認為平生最成功的是什麼?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我曾在很多方面下過功夫,大有不負此生之感,但自覺足以炫耀的「成功」,還是自己的兩個孩子。我對他們很少管教,即使他們在學校是哪一級我也不清楚。但畢竟他們是長大了,把我當朋友看待,有要事時找我商量,不同意的就據理力爭,閒時大家一起談談天,說說笑。雖然這些傾談的時間不多,但從他們的表達中,我知道他們求學的事我是不需要干預的。他們的童年是比我昔日快樂得多了。快樂而好奇,活潑而勤奮,知所適從,懂得先後,這些,我要教也教不出來。
我欣賞自己的孩子,也同樣欣賞大陸、香港及台灣的青年。香港的青年有幹勁,大陸的求知若渴,台灣的懂世事。從青年那方面看,三岸的情懷著實溫馨。我常在想,他們到了中年,會不會近墨者黑,變得言不由衷,阿諛奉承,市儈得怕人?我不能期望他們會有我屢遇明師的際遇,只希望他們的政府會為他們大開機會之門。不管怎樣說,他們這一代是比我們那一代棒得多了。
在中國經濟改革搞得如火如荼的時刻,一位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朋友——米爾頓·佛利民——要到中國大陸和香港一行。其實不是他的學生,但因為曾經熟讀他的著作,聽過他的課,做過他的同事,跟他辯論過很多次,知道他為人的風度,我對他是衷心佩服的。我是個沒有偶像的人,但二十年來,我治學的態度是以佛利民為典範。當然我知道他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吸引我的還是他那種思想奔放、言行一致的氣節。自史密斯以後,二百多年來,沒有一個維護私人利益與自由的學者,比佛利民更具廣泛的吸引力。他要到中國大陸去,我是不能僅僅作一個為之打氣的旁觀者。我親自陪他暢遊大陸,到北京走走,在興奮與疲勞的交替中,我得到的是另一種情懷。佛氏之行,我寫了好幾篇有感而發的文章,其中三篇被收在這本書內。
書內關於台灣的那部分,是因為蔣經國逝世的引發而寫起來的。我與蔣氏僅有一面之緣,知之甚淺。然而,蔣氏之死使我感慨良多,不能自已地作一點表達。這悼文被世界各地轉載了起碼七、八次,獲得讀者這樣的共鳴,是我意想不到的。其後台灣所發生的火雞事件、股票風波,以及對大陸經濟交流的問題,我也躬逢其「會」地加以評論。這些文章在台灣報章刊出時,搞得滿颱風雨,也是我意想不到的。
我不認為我是一個譁眾取寵,或是一個「語不驚人誓不休」的作者。但文章要有內容,要有趣味,要可讀——這些是老生常談了——而為人師表,總希望自己的文章能使讀者增加一點知識。至於為什麼這樣的文章會引起「波動」,我就不容易知道了。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在今天「三岸」的敏感發展中,一個從「第四岸」回來的中國人的情懷,比較特別,讀者會覺得是過癮一點吧?
而我自己為了過過癮,就破例地寫書評、影評、攝影評,也老實不客氣地談論文章之道。「癮」是過了:一些朋友認為我「撈過界」,連影評也下筆,但影評也被台灣及美國轉載,他們就無話可說了。其實,我那篇《末代皇帝》的影評不是影評,而是藉「影」來評中國的不幸。至於評簡慶福的攝影及林行止的書,我倒認為自己是大有資格的。
令我遺憾的是,關於香港的那幾篇文章,我下筆時心境難平,寫來就不大輕鬆了。今天的香港與昔日的不同。曾幾何時——是一九八四年吧——我發表了《向港英致敬》,得到讀者的廣泛支持。要是我今天還這樣說,他們會怎樣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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