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不起黎智英與梁天偉的邀請,要我為他們新搞的《壹週刊》寫專欄,指明要散文,不要其它,雖然感到奇哉怪也,也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事實上,幾年前《東方日報》的周石向我約稿,也指明要我寫散文。不久前,台灣《中國時報》的黃肇松表示對我的散文有特別興趣。既然英雄所見略同,那我就不用客氣了。
名不正則言不順,專欄要一個名稱,而散文專欄尤其如此。我和認識了四十年的舒巷城商量了好一陣,從七八個欄名中選出了《憑闌集》。顧名可以思義,但我的憑闌之意,可不是岳飛的「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那一種。我根本不可能激烈到「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我的意思是近於辛棄疾的「待燃犀下看,憑闌卻怕,風雷怒,魚龍慘」。稼軒詞為我所偏愛,且將他的《水龍吟》全首抄錄如下: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闌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人的一生或平平無奇,或風風雨雨,或飢寒交迫,或大富大貴,或叱吒風雲,或甘於淡泊。這些我既不低貶,也不羨慕。我的一生比較特別,不管是好是壞,有些事情於我總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稼軒這首詞是「過南劍雙溪樓」的有感之作。難道他「預知」世上會有我這個人?回顧自己的一生,其感受就像那詞中所說的「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這樣的生命很有意思。有高山,有低谷,有流水,也有危樓,而在這樣的際遇中為了好奇而躍躍欲試,但卻又欲飛還斂,不是挺有意思嗎?
是二十六年前吧。一位同事與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附近的一個墳場內漫步,說著些什麼,他突然停下來,指著場內的眾多墓碑,說:「這些人的生命,都不會像你那樣有意思吧!」我想,這是誇張的說法,但也可能是對的。
很多朋友希望我能寫自己的傳記,我的響應是,從來不想改變自己經歷過的生活與感情以外的人和事;既然悄然而來,欲飛還斂之後就應該悄然而去。但他們認為我自己感到過癮的,應讓他人分享一下,而我的成功與失敗的經驗,對後學的人可能有點益處。無論怎樣說,自傳是要大有作為的人,才可以寫;高山,低谷,流水,危樓……雖然過癮精彩,是不足以勒碑誌之的。
不過,憑闌靜立,仰望高山,俯視流水,既可遠瞻,也可回顧,其感受倒是散文的好材料。我衷心欣賞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的情懷。對他來說,人的生命只不過是俯仰之間的事。然而,他在《集序》中「俯仰」了三次,把生命的意義表達無遺。
他首先寫道:「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是快樂的一面。他跟著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這是生活態度的一面。最後,他寫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這是悲哀的一面。
憑闌俯仰,帶著一點王羲之的情懷,倚天長劍,想起辛棄疾的胸襟,而寫的卻是自己的觀點、追憶或感受;生當今日,世事如棋,執筆記之,倒也有不讓古人專美之概。是為序。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