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是怎樣的一個人,相熟的與不相熟的都有些話可說。這個怪現象我難以解釋。雖然我很少注意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但從朋友口中還是時有所聞。這些評價當然有好有壞。我沒有作過統計,但下意識地對不好的評價我忘記得很快。於是,我很容易地覺得比毛澤東的功、過七三開高一點。對胡耀邦所主張的八二開——八褒二貶——也就接受了。關心我的朋友似乎也有類似的估計。
本來,八二開是很好的成績了。沒有誰考試獲得八十分會大歎倒霉的。問題是,他人對我的評價,無論是八之褒或二之貶,都言過其實。我既非超人,也非敗類,但為什麼從來沒有得到「中庸」的評價?得不到的永遠都覺得特別珍貴。中庸的朋友羨慕我,而我卻衷心羨慕他們。我又想,「中庸」是美德,但卻非新聞,是不容易招惹評論的。既然人們看我都從兩端看,言過其實是免不了的吧。
說起來,他人喜歡把我作為話題,已不是今天或二、三十年來的事了。從我兩歲多稍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有這個感受,而我自己從來都沒有刻意地引人注意的。一些童年時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一九三八年初,母親在西灣河的奧背龍村建石屋。她要「監工」,希望屋子建得如她所願,就把我帶到地盤上。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工人搓水泥,好奇地點數英泥、水與沙的份量,有規律地二三二三地數起來。突然間見工人少用了一鏟沙(不照規律),就急不及待地指著工人大哭起來了。母親說:「阿常又搞什麼鬼呀?」姐姐們應聲附和:「又是阿常!」自此以後,無論家中發生什麼事,「阿常,阿常」之聲不絕於耳。
三歲到鄰家讀幼兒園,教師是一位吳姑娘,人長得美,脾氣好得出奇。學生只有三個。我年紀最小,每次背誦課文時都是由其它兩個同學先背,輪到我,即使背不出,吳姑娘也總是一笑置之。有一次背書時間到了,同學又照例地先背,我提出反對,堅持非先背不可。吳姑娘當然順我意,讓我先背。但我根本不知道背什麼,一句也背不出來。吳姑娘於是問:「那你為什麼要爭著先背呀?」我回答說:「我說要先背,可沒有說我背得出來的。」數十年後,吳姑娘老了,還提及這件事。
諸如此類的例子,每隔幾天都會發生。家人見慣了,不覺得什麼,但見不慣的外人就不免要多說幾句。抗戰期間在廣西,戰後在佛山,解放後在香港的灣仔書院與皇仁中學,五七年到多倫多,五九年到洛杉磯,六七年到芝加哥,六九年到西雅圖,八二年回港,其經歷也大約如是。年紀大了,經驗不同,感受不同,觀點不同,但童心未泯,好奇心從來未離開過我,它往往驅使我做自感興趣的一切。好奇是人之常情,也是人類進步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好奇又怎會那樣容易地引起人們的議論呢?這問題我不明白,久而久之,習慣了,也就懶得找尋答案。
我是熱愛生命的。我認為生命既然只有一次,我就要盡可能「豐滿」自己的生命。在大學唸書時,修人類學,得到一位老師的啟發,知道生命的存在是宇宙數百萬億無一的機緣巧合所成,是一個可一而不可再的「意外」,於是就變得不僅珍惜自己的生命,而且也珍惜他人的生命了。我決定從事教育工作,對共產政制下的思想教育深感痛心,也是由此而起。我並非因為自以為是君子而不損害他人,而是自己對生命的觀點不容許我那樣做。
但在廣闊無際的宇宙間,個人的生命遠不及滄海一粟。我的存在與毀滅,無足輕重。說自己有「泥上偶然留指爪」的本領,只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但生命既然存在而又是那麼真實,我倒要過一下生命的癮。這不是有意無中生有,然而,自內而觀之,可以因為覺得豐滿而把自己看「大」了一點。至於他人從外觀我呢,應該覺得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個人生命的存在,只可以珍惜,而不能把生命本身擴大的。想不到,他人自外而觀我似乎比我自己的內觀還要誇張了。
我於是想起六祖的詩,忍不住把它改兩個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還要惹塵埃。」是的,我沒有六祖的胸懷,但比起神秀和尚,卻要高明一點。我對惹來的塵埃毫不介意,所以老是提不起勁去「時時勤拂拭」了。勸我久不久要「拂拭」一下的朋友,應該明白在這問題上,我心領而不苟同,是因為個人的生命觀是不容易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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