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前在這裡說過,一九五五年我在香港中環的一個窗櫥前,看到當時極負盛名的攝影家簡慶福的一幀作品——《水波的旋律》——心焉嚮往,就千方百計地積了一點錢,買了一部戰前德國產的祿來福來相機,學人家拍藝術照。幾個月後,我以四幀作品參加香港國際沙龍比賽,其中兩幀入選的都被選印在該沙龍的年鑒上。這樣神乎其技,可不是因為我自己一出手就了得,而是得力於另一個人。他的名字是關大志。
在今天,香港的攝影界中不會有很多人聽過其名。但我認為他是個罕有的攝影天才。說實話,香港的攝影天才多的是:張汝釗、簡慶福、何藩、潘日波、李錫安、陳復禮、梁堅、陳平、黃貴權……。他們和另外的一些,我都很佩服。然而,純以天才論天才,我認為少見經傳的關大志獨樹一幟!可不是嗎?作為一個在香港攝影黃金時代(五十年代)被同行尊敬的攝影家,關老兄連相機也沒有一架!他的作品大都是跟朋友一道去拍攝時,在朋友暫停或稍歇的當兒借相機一用而攝得的。
關大志有過這樣的紀錄:他在一個下午之內,用一卷十二幅的一二○底片,攝得十二幀不同的沙龍入選作品。這樣的本領令人難以置信,但我是親自見過的。如此天才少人知道,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關氏當時付不起沙龍的參加費。其二是有實物獎的比賽他會參加,但為了要多獲獎,他會用幾個不同的藝名參加。一九五五年,祿來福來相機舉辦有獎比賽,關氏用六個名字寄出六幀,獲取六個獎。
我認識關大志有點傳奇性。五五年中買了一部舊的祿來福來,無師自通地學人家搞攝影,拍攝出來的效果不知所謂。那時我父親的店舖在永樂街,鄰店是一家涼茶舖。涼茶舖的主人姓高,曾有兩幀作品入選香港沙龍。對我當時來說,他是攝影界高人了。自己胡亂地攝得一些習作,沖曬後就到涼茶舖請教高兄。高兄達人,高談闊論,不客氣地對我的作品批評指正。
有一天,我攝得一些自認為得意之作,急不及待地跑進涼茶舖去。奇怪的是,高兄這次看完後一聲不響,我追問之下,他才指著坐在不遠處的一位我以前從未見過面的人,說:「這是關先生,他的攝影術比我高明得多了,你應該請教他。」
年少時,我見師就拜。於是立刻將習作拿給關先生看。他看了良久,對我說:「你要知道攝影不同繪畫,光線與物體不能像繪畫那樣刻意安排。攝影要把對像看得很快,判斷得很快。你這些作品,每一幅都有缺點,顯然是『看』錯了,反應得太慢了。不過你的作品每幅都有思想,所用的光很特別,我希望能同你一起去拍攝一次,使你明白。」我當然同意。
是八月間的一個星期一,關大志帶我到虎豹別墅去。進了裡面,關氏說:「這個地方俗不可耐,但潘日波曾經在這裡攝得三幅佳作。他在這裡所攝的都是建築物,容易抄襲。作品要有創見,但初學的人不妨先學抄襲,因為假若連照抄也不懂,就談不上創新了。攝影是有它的基本法則的。」他於是指出潘氏三幀作品從何而來,說明是以角度取勝;教我如何把相機傾斜才能攝得潘氏的作品。這使我大開眼界,體會到攝影可以千變萬化。
緩步同行,歸程中我在路旁見到一個身穿破衣的孩子,在石階上哭泣。我見機不可失,立刻將相機高舉,以從高而下的角度把快門按下去。這是我入選香港沙龍及後來數次獲獎的作品。當天晚上回到家裡,高興得睡不著,依稀地見到床前不遠處放著一把打開了的雨傘,傘前擱著兩雙鞋子。我清早起來,到街上買了一把半透明的東洋傘。然後跟兩位年青朋友(一男一女)說好,帶他們到山邊一野草叢生的地方,請他們坐在地上。在半透明的傘後,二人狀若擁抱;傘前可以看見他們兩雙毫無遮掩的鞋子。這樣,觀者一望而知傘後是一雙情侶了。
這幀與傘有關的作品不僅入選沙龍,而且也是後來數以百計、內有半透明傘的作品的先驅。張汝釗顯然很喜歡這幀作品,寫了一封信給我,希望我送他一幀。他當時大名鼎鼎,所攝的多幀金魚作品可謂前無古人(至今仍是後無來者)。我受寵若驚,立刻把一傘二人之作送給他。
(二)
關大志認為我是他的朋友,而我卻認為他是我的老師。我常說我屢遇明師,關氏是其中一個。但從教的方法看,他比我所遇到過的都要高明。他從來沒有教過學生;這可見教的方法不一定要有什麼經驗,什麼理論基礎。一些人,例如關大志,好像天生下來就懂得教法似的。
假若一個學生交習作,老師一看,就在學生的面前將習作拋到廢紙箱去,你說這位老師是不是好老師?當然不是!但關大志卻是那樣做了。跟他到虎豹別墅攝影后,他告訴我以後不用給他看曬好了的相片,只給他看沖洗後的底片就可以了。但他每次看我的底片時,往往只一看就隨手把它棄如廢紙。他為師的一個超凡本領,是當他這樣做時我絕不感到氣餒;反之,他隨便地說幾句話,就令我覺得要再接再勵了。如此一來,若他對著某底片一看再看的話,我就感到莫名的興奮,說不定在底片中有我神來之作呢。
關大志很少稱讚別人的作品,所以他一稱讚,我就當然全神貫注而聽了。記得李錫安初出道時,沒有誰知道他是什麼人。關氏一看李氏的一幀初期作品——以鉛筆及大頭針為主題名為《魔舞》的靜物照片——他就對我說:「這個姓李的是誰呀?他是個天才,靜物攝影無出其右!」後來過了兩年,李錫安嶄露頭角,英國的一本攝影雜誌對他的評價真的是那麼說:「靜物攝影無出其右!」在今天,我們還是可以這樣說的。
何藩怎樣?關氏回應:「聰明絕頂!」簡慶福怎樣?「胸襟廣闊!」陳復禮怎樣?「畫意盎然!」一語中的的評價,走在歷史的前頭,其對後學者的感染力是難以形容的。可惜在今天,關大志還沒有看過陳平及黃貴權的作品。我很想知道他對他們的評價是怎樣的。
是的,老師對他人作品的評價,中肯深入,對徒弟影響甚大。加拿大渥太華的卡殊是當代的人像大師;關氏對卡殊的評價:手的安排是卡殊與非卡殊的分別。後來我有機緣到卡殊的攝影室工作了一個暑期,學到的就是他對「手」的安排。一九五五年,我攝得一幀一個木匠在木架上工作的作品。關氏一看,就說:「這是天才之作,構圖創新。」後來這作品在香港沙龍落選了,關氏很不以為然。幾個星期後,該作品入選英國倫敦沙龍;一本名雜誌選出該沙龍的最佳十幀作品,「木匠」入圍,評論者說:「構圖創新!」
說是教,關大志其實沒有教——指的是嚴格意義上的教。在認識他以後的兩年中,我們日夕同行,我旁聽他對攝影的言論,讚的贊,彈的彈,過不到一年我就學會了攝影的「哲學」。其中我最佩服的,是關氏的一段話,以之作為座右銘。他說:「以不平凡的事物攝得不平凡的作品,理所當然;但藝術的主旨,是以平凡的事物表達出不平凡的感受。」這段話,影響了我的藝術。我欣賞陳平,是因為他的攝影題材實在是平凡之極。
我在一九五七年離開香港,遠渡重洋。一年多之後,關大志因親戚關係也移居美國。我再遇到他時,是一九六五年了。那時他到美國已近七年,期間在得克薩斯州艱苦工作,經營食品商店,僅六年就發了達。我真替他高興。從來買不起相機的他,竟然一下子花了數千美元買了一整套瑞典產的「哈蘇」相機。錢用不完,他要到舊金山購置地產,就請我到那裡與他會面。大家沒有見面八年,重逢之日恍如隔世。有趣的是,他當時身邊的攝影器材應有盡有,多到幾乎拿不起來;但因為沒有時間攝影,拿得出來的「美國」作品卻一幀也沒有。
一九六五年後,我再沒有見過關大志了。據說他在十餘年前曾回港一行,大排筵席,宴請友好,一嘗錦衣日行之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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