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壹週刊》寫《憑闌集》,到目前是第五十二期。憑闌至此,寫了一年,已足夠結集成書,應該收筆了。
讓我先在這裡感謝一撮生的插圖。他就是黃黑蠻,一個很有份量的畫家。但替《憑闌集》插圖,點只畫畫咁簡單?我的文字有時天馬行空,不著邊際;於是,黑蠻老弟的想像也就天馬行空起來了。
黑蠻和我相得益彰。要不然,《憑闌集》不會有那麼多讀者捧場。通俗的「專欄」文字,與學術性的、深入而不淺出的不同。對於後者,讀者是否喜歡閱讀不大重要。前者呢,既然是為一般讀者而寫,他們不愛讀就沒有什麼大好理由下筆了。
話雖如此,好些讀者問,為什麼我不多寫一些關於經濟學的文章。他們可不知道,寫散文而不寫經濟是《壹週刊》創刊時要求的。我和舒巷城商量了幾天,就決定以《憑闌集》這個欄名下筆,寫的是一些往事、一些感想。既然是散文,經濟學就派不上用場。像我在《三岸情懷》裡所寫的《給女兒上的一課》那樣的經濟散文,可遇不可求,若不是時來運到,要迫也迫不出來。
舒巷城和我有四十年的交情了。我羨慕他寫散文的才華。雖然岑逸飛曾經對我以前所寫過的幾篇散文另眼相看,我自問不是行家。如果不是想起四十年前跟舒巷城談及散文之道,很想向他「表演」一下,而同時又得到他的同意,替我每篇過目、修改一下,我膽子再大也不敢答應《壹週刊》的要求。
我在一九四九年認識舒兄。當時他住於西灣河太寧街,和我家很近。他比我年長,但因為大家談得來,在五○年代有好幾年我們日夕相見。我和他今天看事情有許多相同的感受,表達的「措辭」也往往大同小異,是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在西灣河長大的。
有人說,張五常的文章是有人代為修改的呀!這又怎算奇怪呢?外國的英語刊物,幾乎所有文章都要經一些文字編輯修改的。這種修改辦法,中文刊物很少用。像我這樣的人,肯讓他人修改我的文字倒不容易。舒巷城是一個很難得的例外。他在我的原稿上修改的不多,通常只略為潤色一下;他認為應該盡量保留我的原貌、風格;所以無論怎樣修改,修改後的文字還分明是張五常的。這是西灣河的「功力」了。
朋友問,散文與論述經濟的文章相比,哪一種比較容易寫?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答案我是很清楚的。寫散文,有了題材後,文章可以一揮而就。在我來說,有了題材而還要大費功夫才能寫得出來的散文,讀起來總覺得有枯澀之感。但選擇可以順利地下筆的題材,絕不容易。另一方面,寫經濟分析的文章要慢慢地爬格子,很花時間,但題材卻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相比之下,寫散文則遠非如此,而稿費也難賺得多了。
寫《憑闌集》的起因,說起來不單是因為《壹週刊》要求我寫散文;更有決定性的是,很多讀者及朋友希望我能寫自己的傳記。他們說,我這個人很奇特,生活和工作與眾不同,應把有關的經歷公之於世。我熱愛生命,自小就希望可以過一下「熱烈生命」的癮,所以凡是自己認為心安理得而又感興趣的事,我不會裹足不前。這樣,說是多采多姿,也是可以的。但若說我是個傳奇人物,那倒是朋友們的抬舉了。
傳記是不能寫的。一個折衷的辦法,是寫一些回憶中的片斷(如出現於本集裡的文章)。這些回憶有喜、怒、哀、樂,也有溫馨,卻沒有怨和恨。我是個很世俗化的人。朋友對我稱讚,我高興;對我低貶,我不開心。但這些感受很短暫。過不了多久,贊也好,彈也好,我還是依然故我。我個人的喜愛,是一些比較「恆久」的事情。今天的人對我怎樣看,到了明天,還有誰管得著?
執掌政權的人可以憑一些豐功偉績而萬世流芳。我討厭政治,也討厭權力,所以對任何這類的功績都沒有興趣。這似乎是中國文人的傳統了。蘇東坡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辛棄疾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些話,深得我心。毛潤之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倒引起爭議了。自古風流人物,真的「數」他嗎?
我希望在思想、學術上偶有所成而贏得一點「永恆」;也希望在感情、觸覺上能與朋友共鳴。為了這後者,我寫出了《憑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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