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莫憑闌!」是李煜說的。
母親病重,心亂如麻!六四悲劇,電視目不忍睹,當時八十八歲的母親哭了一場,心神不屬,在西灣河的街旁呆坐,跌倒了。進醫院,動了兩次手術,其後一年多來,身體時好時壞,有過四次紀錄:昏迷不醒好幾天。
母親的生命意識極強;所有認識她的親戚朋友都那樣說。年多前,她病重不醒,群醫束手,我俯在她耳邊問:「媽,是我,聽不聽到我的聲音?」過了良久,她彷彿輕輕點頭。我於是繼續說:「媽,醫生們都已盡所能,而我更無能為力。唯一的希望是靠你自己,你明白嗎?」過了一陣,她點點頭,這次點頭是比較明顯了。一個星期後,她終於甦醒過來。
如今,她九十歲了。不久前,她不知怎樣的傷了腰部,痛得要命,不能起床了。醫生替她下了些止痛藥,使她進入半昏迷的狀態中。年多來這是第五次的病情惡化。一個九十歲的人,心弱,腎弱,視力差,看物模糊不清,雖然熱愛生命,所餘的日子不會很多的吧。想到這點,我感到很寂寞。
人的生存不可以沒有愛。朋友對我的愛,是關懷,我很珍惜;妻子對我的愛,是眷顧,我很高興;兒女對我的愛,是尊敬,我很驕傲。然而,母親對我的愛,無微不至,是無以倫比的。母親怎樣愛我,如同我怎樣愛自己的兒女。兒女似乎對此不知道。母親對我的愛,我是知道的,希望她知道我真的知道。
母親既然來日無多,我就天天跑到醫院去看她。她半昏半醒,知道是我,總是用力地吸一口氧氣,問:「有沒有吃魚油丸,有沒有喝牛肉湯,有沒有用足六兩的牛肉呀?」我聽著,淚如雨下。她看不見我的眼淚,只聽見我裝作喜悅的聲音:「魚油丸最近買了六瓶,吃也吃不完,牛肉每天六兩,都是最好的!」我是個不愛說謊的人,但要使母親心安,我不能不那樣說。白色的謊言是為了愛而說的。
「兩個孫兒怎樣呀?」她一次又一次地問。回答這問題,我倒不用說謊:「思遠讀書很厲害,思琪讀書的興趣不大,但成績還是很不錯的。」她這一問和我這一答,不知重複過多少遍了。她老了,記不清楚,一次又一次地問是很自然的事。兩天前她再問,我答了之後忍不住補充說:「思遠過目不忘,是你遺傳的。說起來,我和思遠的讀書天分都應該遠不及你。」
在旁的護士小姐聽著,不以為然,用懷疑的表情向我一笑。母親住醫院久矣。一個沒有進過學校的老婦人,日常說的都是不知科技為何物的話,怎可以遠勝現代的青年呢?我於是向那護士小姐解釋說:「我母親沒有讀過書,思想很舊,是真的。但我小時過目不忘,今天我的兒子也如是,是她老人家給我們的重要禮物。老人家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她年輕時過耳不忘,思想快如閃電。如果她有機會讀書,我們後一輩的又怎能勝她?」
說來真的是話長了。我父親的智力僅差強人意,但我們張家「內」、「外」的後輩,卻出了五個讀書出類拔萃的人物。我的一個侄子到美國去讀大學,只五年半就拿了博士,現今是知名的教授了。一個侄女在湖北省考第一。另一個在廣州,英語完全不懂,我設法把他弄到美國去,只六年就獲電機工程的碩士,拿到了什麼學術獎。相比起來,我和自己兒子的讀書本領,彫蟲小技矣!
基因的遺傳,比家財的遺傳有意思得多了。人類的進化,新陳代謝,是有連貫性的。基因是連貫的事,家財怎可以「連貫」呢?
父母與兒女之間的愛,基因與遺傳顯然沒有多大關係。養父與養子之間的愛,何嘗不是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母親給我和兒女的基因遺傳,好的我們感激,壞的無話可說,但不足以論愛。我愛母親,是因為她對我無微不至。她的存在,使我有難以形容的溫馨感。
「獨自莫憑闌!」於今母親來日無多,思往事,一時間我有獨自憑闌之感,不禁悲從中來。
《憑闌集》已經擱筆,正準備結集成書。我補寫此文,是想對讀者作一點交代:因為母親的病,我沒有心情再寫些什麼。繼《憑闌集》之後的《話說天下大勢》,要停止一個時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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