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擔心國畫後繼無人!
我對國畫藝術所知不多,但近幾年來,一些對此道有深入認識的朋友常常向我談及國畫之道,也就學到了一些。以我之見,張大千晚年時登峰造極,足以雄視百代;近人傅抱石、齊白石、李可染等高手已謝世,而仍健在的國畫大師愈來愈少了。林風眠的畫我極為欣賞,但我認為他的精品,都是法國的新印象派,算不上是國畫。吳冠中的就更西化了。黃永玉的素描功夫非同小可,但他顯然深受西洋畫的影響,只可算是半個國畫家吧。
新近崛起的比較年輕的中國畫家,大都走西洋畫的路。在幾位碩果僅存的老一輩的國畫大師之中,我最欣賞朱屺瞻。雖然年輕時朱氏曾學油畫,但他走的顯然是吳昌碩、齊白石的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朱氏比吳、齊兩位大師所達到的境界,似乎更高了。
衷心佩服簡慶福!他在十多年前看中了朱屺瞻,不遺餘力地推薦朱氏的畫。如今朱氏一百歲了。簡兄說,假若朱氏在八十歲時封筆,中國的藝術歷史不會重視他的成就。孫過庭在他的《書譜》中對王羲之的書法有如下評語:「右軍之書,老而多妙。」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朱屺瞻這位畫家,是要到八十才從心所欲的。
科學與藝術的成就有這樣的一個有趣的分別。科學家在五十歲之後有重大貢獻的例子甚少,過了六十而有大作為者,未之聞也。而藝術家呢,「老而多妙」的例子不勝枚舉。張大千、齊白石與莫奈是其中幾個例子,但最突出的例子,還是朱屺瞻。藝術上的老而多妙,朱氏應該破了世界紀錄吧。
我本來對朱氏的畫不重視,但去年他近百歲壽辰,在香港舉行他晚年作品的畫展時,我見而愛之,欣賞再三,認為他的藝術返璞歸真而達化境。「化境」者,從心所欲也。
我欣賞朱屺瞻的畫,是因為我可以從他的畫中感受到他這個人很純真,是個性情中人。可以說,朱氏是我所見的繪畫大師中最純真的畫家。他的畫不誇張、不渲染,像兒童畫那樣天真無邪,然而力透紙背,愈看愈耐人尋味。
半個世紀前,蔡元培論畫,指出西洋畫重於寫實,以實物為依歸,而中國畫多是近乎抽像之作。但蔡氏所說的應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西洋抽像畫的崛起,受中國藝術的影響是頗為明顯的——起碼畢加索有類似的說法。不靠實物寫生,而憑印象中的物體,隨意之所至下筆,朱屺瞻將會被認為是國畫中的一個重要的代表人物。
黃永玉說:「要學畫嗎?自己要怎樣畫就怎樣畫!」這是個很高深的哲理。是的,若不是自己要怎樣就怎樣,怎可以成為一個畫家?不過,若真是如此,豈非誰也可以立刻成為一個畫家?困難的所在,是既要隨己意下筆,也要取得他人心底裡的共鳴。愛倫坡說:「在最魯莽的人的內心深處也有和弦;但若沒有感情,這和弦是不能觸動的。即使那些完全陷於迷惘之境的人,覺得生與死同樣可笑,但對某些事物他們還是不能嘲笑的。」看到了朱屺瞻晚年的畫,我就想到愛倫坡這幾句話。隨意下筆而能觸動他人的心弦,是不能嘲笑的事了。
簡慶福與我是忘年之交。他是性情中人,多年前他能看中了朱屺瞻的畫,是不難理解的。我另一位朋友黃貴權醫生,對朱氏的畫著了迷,收藏其珍品甚多。黃醫生是攝影高手,他對朱氏的藝術有殊愛,應該也是個性情中人吧。據說黃醫生不僅醫術高明,醫德也好;這樣看來,他也知道一些關於人生的事,是不能嘲笑的了。
我到最近才有機會買到朱屺瞻的一些畫,觀賞良久,對藝術與人生有了新的領悟。
(按:愛倫坡那幾句話,原文如下:「There are chords in the hearts of the most reckless which cannot be touched without emotion. Even with the utterly lost, to whom life and death are equally jests, there are matters of which no jests can be made.」這是出自他的一篇散文《Masque of the Red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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