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大有文采。他的狂草書法直追張旭、懷素等大名家,而他所寫的詞,有口皆碑,非同小可也。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文采如斯,氣魄如此,我們怎可以說毛潤之沒有才華?他的才華是可以肯定的。但從權力那方面看,毛澤東這個人的心胸狹窄得怕人。他平生直接或間接地殺人如麻,從來不放政敵一馬,把人整得死去活來時,他似乎感到過癮之至!從他這個例子看,一個人的文采與文字氣魄如何,似乎與「胸襟」的大小沒有必然的關係。
從他的詞中可見,毛氏很自負,也很有自信:「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等等,都顯示著他視古人如無物。古往今來,只有一個宋朝的詞人——辛棄疾——的自傲能與毛氏相提而並論。辛氏說:「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矣!知我者,二三子。」那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了。
單從詞的氣魄而論,毛氏與辛氏不相上下,蘇東坡遜了一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比不上辛氏的「不恨古人吾不見」或毛氏的「還看今朝」的。
我認為毛澤東的詞有所不逮之處,是他的詞缺乏了感情。且試與辛氏相比吧。「沙場秋點兵」的辛棄疾,可以寫得出:「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而毛氏平生之詞中較有感情之句是:「我失驕楊君失柳。」愛妻楊開慧死了,作為一個詞人,草草地說「我失驕楊」是不夠的。
是的,「我失驕楊」與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對楊開慧,毛氏既不「敲碎離愁」,也不「無處話淒涼」,只說什麼「吳剛捧出桂花酒」,就草草了事。
沒有感情,文才再高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詞人。這是毛澤東功虧一簣之處。要不然,他大可與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相提而並論了。「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這是與蘇學士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不相伯仲的。但蘇子的「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這樣的詞句,毛澤東是寫不出來的。
毛氏喜歡「和」他人之詞,而當年大名鼎鼎的郭沫若,也有同好。毛澤東比不上蘇、辛,但比起郭沫若來卻強得多了。以大文豪自居的郭沫若,因為一首「擦鞋」詞而聲名狼藉,著實令人惋惜。他對老毛歌功頌德,不遺餘力,寫下了什麼「雄文四卷」,什麼「人六億,堅持原則」,令人聽來毛骨悚然!古往今來,肉麻當有趣的詞品,郭氏之作應該是最佳例子之一。毛氏以「西風落葉下長安」而和之,高明得多了。
一唱一和,是中國詞人韻士之間的「文化傳統」。後和者比始唱者的寫得更好,是常有的事。既有前車可鑒,往往青出於藍。然而,毛氏比起郭氏來,勝之有餘,但「回應」宋代詞人陸游的《詠梅》卻是另一回事了。
試讀他們二者《卜算子》的詠梅詞吧。
毛澤東: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二詞皆絕妙!所差的是:前者的感情有所不逮也。
後記
關於毛澤東的書法,我見過的有口皆碑的幾幅的確絕妙,但兩年前韋子剛送給我一套兩本的、毛澤東以毛筆抄寫的詩詞,其書法功力並不怎樣。這可見老毛的書法像北宋的蘇東坡那樣,刻意表演時寫得很好,胡亂寫下來的卻是一般。
不刻意地以書法下筆而還能寫得像書法的書法家,古往今來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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