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成了天下之「最」!
一九六六年,我在加州被選為最佳教授。一九九一年,我在香港被選為最劣教授。與此同時,眾人都說我是港大最受歡迎的教授。天下兼得此三「最」者,大概只有我一人而已!
在「最劣教授」公佈的前兩天,港大幾位學生代表到經濟系的師生討論會中投訴,說我教的那一班坐位不夠,要坐於地上聽課云云。但我講課的課室是港大中最大的了,坐位三百五十個,連坐在地上的,共有四百多學生。幾年前,我見坐位不足,遂限制學生人數。但一些家長打電話來,陳辭懇切,希望我能加以通融,「網開一面」。
四百多名學生的那一科,並非僅開一班。我刻意地選用一位教得好的同事,在同一科上多開一班,讓學生大可選擇。然歷久以來,選修我教的那一班人頭湧湧,擠得水洩不通。
我本來對什麼「最」都不放在心上。教學三十年,深知自己之能與不能,他人對我的評價如何無關重要。我的教學方法是不會改變的。問題是,在港大一些學生所辦的「最差教學獎」的選舉中,他人得劣獎,反應如何我不知道,而我榮登劣座,幾乎全港嘩然!這是要解釋一下的。
港大校內一些人的解釋,似乎不對。一說學生根本不懂得如何答問卷,選錯了應答的空格,另一說四百多名學生的一班,答者只有二十多人,大都是要投訴什麼的,其它的懶得「填」答。這些說法我都不同意。
我自己的解釋是這樣的:
(一)我從不備課——自己天天為之思考的經濟學,備課是多此一舉。即使最近我在瑞典對眾多諾貝爾獎得主的講話,我事前也是沒有什麼準備的。
(二)我從不用講義——寫下來的講義,到講課時思想有了新的靈感,怎可以墨守成規?
(三)讀物指定之後,我從來不依書而教——書中可以讀到的,是不需要我來說什麼吧?我從來沒有遇過一位在國際上稍有份量的教授,是依書而教的。另一方面,老師在課堂上談過的問題,下課後學生是要立刻跑到圖書館去找尋其它有關的讀物的。這是學生的責任(倘若他有自覺性的話),而學用圖書館是進大學的必須訓練。
(四)我認為教與學的重點是思想的啟發,學生要跟著我的思路去想——一百個學生中,將來會成為經濟學家的可能沒有一個,所以重點不是教經濟學,而是利用經濟學的推理去使學生懂得思考的方法。
(五)今天我教學的方法,與二十五年前獲最「佳」獎時有一點不同:今天,我很少用黑板寫些什麼。我只是坐著談,在一個題目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學生遲到、早退或缺課,則「貴客自理」。
以上所說的教學方法,以評分論佳、劣,當然是看問卷的問題如何問。若問:你對教師的學問是否有信心?教師對你思想上的啟發如何?那我就「勝」來容易。但若問:教師的講義夠不夠清楚?讀物表是否容易學習?那我就「劣」矣哉。
我曾多次批評香港的教育制度。這制度使學生們養成求考試及格而不求知識的習慣。他們要老師像教幼兒園生那樣「扶」著他們。講義要清楚,大綱要固定,什麼要讀,什麼可以不讀,要說得明明白白,考試的題目會如何如何,問題要如此這般地作答等等。
香港的學生還有一點與外國的不同之處;他們進大學大都是為了日後的謀生或出路,目的是取得銜頭,越容易取得的越好。他們於是但求易讀之「書」——考試易於及格——至於知識的多或少,有沒有真才實學,他們絕大部分是不管的。在美國就讀八年,我只缺過一堂課,相比之下,在港大,有五成學生上課的老師,是高手了。我的一班雖然人頭湧湧,但缺課的學生還是有的是。困難在於:以我教學的方法來說,缺一兩課就不容易「跟」得上。
在港大有數百學生的一次授課中,我對他們說:「當年我在芝大教書時,一下課所有的學生都立刻跑到圖書館去,一個不漏。你們當中有誰會在下課後立刻到圖書館去的?」他們完全沒有響應。
大學是高級教育。學生要養成自立、自修、獨立思考的習慣。大學教師應該做的是引導、啟發,而絕不是把學生「扶」著去拿銜頭的。
我被學生選為最劣教師之一,正反映出香港的教育制度。一個教師的教學成績如何,唯一可靠的準則是視乎他的學生在學術上的成就。以這個準則衡量,我與奈特相去甚遠(他有五個學生獲諾貝爾獎),但屈指一算,我總算有數十個學生在美國當教授了。
比較難明白的問題是,一個被認為最劣的教師,為什麼學生之多冠於全校?(我每年所教的學生,人數大約與一個較小學系的總學生人數相等。)我思前想後,認為這問題有兩個解釋。其一是學生喜歡聽我的課(正如我到任何場合演講,聽眾必然濟濟一堂);其二是一些學生慕「名」而來,只求是我的學生,不論其它。說實話,對這後者我是不大樂意教的。
各人自掃門前雪,他人的班我管不著。我的教學方法是不會改變的——要改變的是學生的學習態度。但願今後要進我門來的學生,有我們老一輩昔日做大學生時的學習態度。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