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香港相比,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是近於荒涼之地。在冬天,那裡整天陰陰沉沉的,難得一見陽光,遊客是不曾跑到那裡渡假的。然而,每年的十二月,那裡有頒發諾貝爾獎的盛會,一時間禮服煌然,衣香鬢影——而那裡禮服的租值也急升了。
我是因為高斯獲的諾貝爾經濟學獎而被邀請到瑞典去觀禮的。早一年,諾獎基金會曾請我到那裡介紹高斯的貢獻。雖然差不多所有行內人都說高斯理應在十多年前得獎,但姍姍來遲,還是令我為他喜出望外。
再一次的瑞典之行,我是不能推卻的。起程的前三天,一位委員給我長途電話,說十二月九日那天,在一個諾獎得主雲集的晚宴中,希望我能講十五分鐘的話。我不能婉拒,但我意識到可能是怎樣的一回事,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了。幾天前,史德拉(一九八二年諾獎得主)因心臟病突發而去世。在學術界的盛會中,他一向都是講演的最佳人選。我想,是要我代替史德拉講話吧。我自知講話的本領與史德拉相去甚遠,但這問題還不大。困難是,在講話時我怎可以不想到史德拉,而一想到他我就難以舒暢地發言了。
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剛到芝加哥大學不久,在一個酒會中我遇到史德拉。我向他提出某一問題來,他哈哈大笑,說:「你一定是史提芬,是艾智仁的學生;只有艾老頭子教出來的人才會提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他跟著帶我去介紹給會上的長輩們,在我耳邊輕聲說:「這些都是大名家,但你不用怕,因為他們像我一樣,都知道你是誰。」其後在芝大兩年中史氏給我不少鼓勵。
我和太太於十二月八日傍晚抵達斯德哥爾摩,由於長程飛行後實在疲倦,不能應酬了。九日清晨起來,吃過早餐後,就匆匆趕去聽高斯的諾獎講演。到了瑞典的科學院——高斯演講的地方——聽眾雲集,高斯還沒有到場。我正在演講室門前呆立之際,突然有人抱著我,高聲大喊。我一看,是佛利民。他嚷道:「蘿絲,你看是誰來了?」
「是高斯獲獎,我怎能不來?」我解釋說。蘿絲突然見到我身旁的太太,高興到不得了。我對佛利民說:「高斯快來了,我要在講室門前等他,你可否先進場,給我們留兩個位子。」他欣然承諾,進場去了。過了幾分鐘,佛老從場內走出來,對我說:「很多人要『搶』我給你倆留下的座位,我怕保不住,你們還是先進場吧。」
進場坐下之後,佛老忙著給我介紹前、後、左、右的人,都是曾獲諾獎的大名家,大部分是我認識的,其實不用介紹了。過不多時,一位不相熟的人走到我的座位旁,低頭輕輕的說:「高斯到了室外,你最好到門前去迎接他。」我和太太應命走到門前,見到高斯,緊握著他的手。燈光很暗,他定神一看是我,慢吞吞的說:「史提芬,你也來了。」「我當然要來!」他身旁的太太搶著說:「你的朗奴來了嗎?我很想見見他。」
我告訴她我的朗奴沒有來,這使她很失望。二十年前,我的兒子出生,見到高斯沒有兒女,就把兒子起名朗奴,與高斯同名。其後每過一段日子,老朗奴就會寫信給我問及小朗奴的事。後來小朗奴長大了,年多前與老朗奴見過一次面,跟著小的進了大學,就與老朗奴通起信來了。老「朗」寄小「朗」的書,小的讀後就回信。高斯的太太既無兒女,又無親屬,希望能見到小朗奴的心情,是不難理解的。
(二)
大家進了演講室,我坐下來,高斯緩緩地走向講台,掌聲雷動。主事人介紹高斯後,是高斯演講的時候了。高斯說:「在宣讀我的諾獎演辭之前,我要先說幾句關於史德拉的話。你沒應該知道,我這位好朋友十天前去世了。我欠他很多,所以要先說幾句感激的話……」室內鴉雀無聲,而高斯述說著史德拉的往事,著實感人,措辭也大有文采。史德拉死而有知,當可告慰矣。
跟著高斯宣讀他的諾獎演辭,讀不了幾句就提到我,把我嚇了一跳。他是這樣說的:「關於這個經濟理論的轉變,我不敢說是個人的功績。Williamson,Demsetz,張五常以及他人的優越貢獻,是我的著作受到重視的原因。」平素聽人演講,我做白日夢的時間多,聆聽的時間少。但聽到講者提及我自己的名字,就好像聽得清楚一點。高斯講到半途時,第二次提及我:「讓我講到我的第二篇、諾獎委員會提到的文章。那是我三十年前發表的《社會耗費問題》……我認為假以時日,該文會將微觀經濟學的整體改變的。我要補充的是,在發表該文時我沒有這個意圖……。但後來在六十年代與張五常的研討,時我意識到該文對經濟理論起了革命性的作用。」這真是說的太客氣了,使我為之汗顏。高斯一九六零年的鴻文有口皆碑,其重要性是不需要我指出來的。
講座散場後,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校長請高斯和我們幾個人進午餐。跟著我陪著高斯回到他的酒店房間,這時只有他和我,靜靜地暢談了兩個小時。他告訴我自從被公佈得獎後,兩個月來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實在很疲倦了。他已近八十一歲高齡,頭髮俱白,不說其他,但是獲諾獎的興奮也不易對付了。我於是對他說:「那我就應該先走,讓你好好地休息一下。不要忘記,明天是頒獎的大日子啊!」「你還是留下來吧,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一時間不止從何說起。」「是關於經濟學的是嗎?」「一部分是的;另一部分是關於你的兒子朗奴,我很高興受到他的信,看來這孩子還是不錯的。」「他很有魄力,而又像你一樣,對問題想得很深入。」「是呀,他來信說不明白一個經濟學的問題。那是很奇怪的問題,我要多想一下才給他回信。」「他的缺點是興趣太多,對每一個科目都盡力而為,而對學問以外的玩意也是如此。」「這跟你一樣,大概是遺傳使然吧。」
無拘無束地暢敘了兩個小時,我們的太太一起進來,興致勃勃的傾談著。房間突然熱鬧起來了。高斯把話題一轉,談到他得悉獲獎後的一些趣事。
原來瑞典的諾獎委員會公佈高斯獲獎時,他和太太正在非洲的突尼西亞旅行,聽不到有關的消息。過了一天,路透社的一位記者找到他,使他立刻成為突國的英雄。該國的總統請他晚宴,車子前往時沿途的群眾向他夫婦揮手;酒店不僅把他倆搬進最佳的套房去,而且在大門外懸掛紅色的大橫布,說高斯住在這裡;離開突國時,航空公司方面把他倆「升」為頭等客,起航之後,全機的乘客都用香檳酒招待,駕駛員則宣佈是因為高斯在此機上而特別慶祝一番的。
諾貝爾若地下有知,應含笑於九泉矣!人類畢竟是崇拜英雄的。據我所知,在歷史上,沒有哪一項獎能像諾獎那樣輕而易舉地製造英雄。然而在我心目中,高斯在三十年前,早已是個英雄了。這個英雄形象,獲得諾貝爾獎與否都沒有關係。但對於不認識經濟學的大眾來說,拿不到諾獎,又怎算是英雄呢?
高斯認為他突然躍升為英雄,是沒有多大意思的鬧劇,但他顯然還是感到過癮之只。走筆至此,我驀地想到奈特。一九六七年我在芝大遇到奈特時,他已經是八十多歲了。其思想深不可測,是我心中的大英雄。然而,他在諾貝爾經濟學獎設立後三年才去世,卻沒有得獎。諾貝爾委員會又怎能自圓其說?五個學生先後獲取諾貝爾獎——也許還有一二人吧。這樣的功力前無古人,也可能是後無來者了。識英雄,重英雄,我對奈特是五體投地的。
一九三一年,高斯二十歲,拿到了一項旅遊的獎學金,從英國跑到美國去。到了芝加哥大學,他偷偷的走進奈特的課室,聽了三課,若有所悟,寫出了《公司的本質》一文,是反對奈特的公司理論的。六十年後,高斯以該文獲諾貝爾獎。不算是學生,只偷聽了三課,奈特的啟發、感染力實在驚人之至也!
(三)
十二月九日的晚上,瑞典的一家銀行請了十多位曾獲諾貝爾獎的經濟學者晚宴,來賓一共六十多人。阿羅(一九七二年獲獎者)與我被選為宴後講話的人。起初我以為是代替在九天前不幸謝世的史德拉說些什麼,但在晚宴前兩個小時,一位主事人相告,我的講話是代表高斯的。原來高斯連日奔波,疲倦之極,要在頒獎的前夕多一些休息。
我演說從來不做準備,而在美國演講時,座中有三幾位諾獎得主,已試過幾次了。然而,十多位諾獎得主在座的情況,卻從未一遇!我雖不至於腳軟,但總有點緊張。在晚宴前的酒會中,我首先遇到阿羅。我們沒有見面十多年了,他一見到我,就熱烈地跟我握手、言歡,是我感到一陣溫馨,緊張的心情也鬆弛下來了。接著見到佛利民夫婦、米勒等人,大家都在說笑,氣氛很友善。
殊不知入席時,我突然見到森穆遜,又立刻變的緊張起來了!森氏是半世紀以來最傑出的理論天才,但自從十多年前他太太去世後,他變得沉默寡言,整天皺著眉頭,是人又難以親近之感。我很佩服森氏,但因為知道他的利害,所以也對之生畏。
那夜見到森氏在座,我想,此公當年不到二十歲就鋒芒畢露,發問從來不客氣,我講話後的聽眾發問,一般來說,我都可以兵來將擋,可是假若森氏返老還童,要以什麼方式來跟我過癮一下,我倒不容易對付了。
阿羅先講話,講了三十分鐘,跟著就輪到我。我走到麥克風前,向左一看,坐著的是佛利民,對著我笑容可掬,不住點頭,示意嘉許。但當我向右一看,坐著的是森穆遜,只見他閉著眼睛,顯得愁眉苦臉似的,一時間我涼了半截;不過,話還是要講的。我胡亂地說了一些,是關於高斯理論對中國經改的影響。最後我說,假若我自己對中國的經改有點貢獻,總而言之,就是我無形中作了「中間人」,把高斯的學說介紹到中國去。我又說,這「中間人」不難做,因為高斯的產權及交易費用理論可以說得很淺白,是不難「推銷」的。
我自己覺得說得不好,但在散場之際,佛利民走到我的身旁,說:「你講得很好,明天中午,你和太太可否到我的酒店來跟我們進午餐?」我欣然答應了。
當夜回到酒店,閒著無聊,掛個長途到香港給楊懷康,向他述說因為森穆遜在座,是我亂了陣腳,講話講得一塌糊塗。楊老弟聽說我有難,高興到不得了,笑得很開心,說:「這叫牙擦蘇遇到黃飛鴻!」我認識楊老弟十多年,從來沒有聽過他說出這樣中肯的話來。
十二月十日,是高斯的大日子。清早起來,好容易才等到中午,找佛利民夫婦午膳去也。午膳匆匆,是因為諾獎的頒獎禮,人們要在下午三時到場,而大家要穿禮服,太太們為了打扮得如花似玉,要有個多小時的準備工夫。女人在愛美上頭自古「費時」,尤其在隆重的諾獎典禮的聚會中,男人對此事沒有什麼發言權的。
因為是諾獎的九十週年紀念,觀禮的嘉賓就特別多,而頒獎的儀式也特別隆重了。我和太太的座位很不錯,是在台前的第七行。鄰近的來賓不少看來是貴族,女的珠寶滿身皆是,男的勳章胸前滿掛。九十週年,也是說頒獎典禮已有八十九次的經驗,的確辦得有聲有色。單是頒發五項獎狀——物理、化學、醫學、文學、經濟學;和平獎則在挪威同時頒發——就用了兩個小時,過程中沒有冷場,很有娛樂性,顯然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典禮了。
我的感覺是該典禮的確隆重。早上十時,所有要坐在台上的人都要事先到場演習。典禮下午四時閉幕但來賓要在三時抵達,三時四十五分後不准進場。典禮開始,音樂悠揚,喇叭齊響,登台的人要分成兩隊,按著節拍,緩步前行。瑞典國王最後出場,來賓肅立;跟著是奏什麼諾獎禮曲、國歌,然後是主事人的演辭。接著每個獎項都有人作五分鐘的介紹,而在獎與獎之間大奏音樂,有世界知名的女高音歌唱。
去年是莫扎特逝世二百週年,所以女高音所唱的,都是從莫扎特歌劇中選出來的歌曲。有莫扎特的音樂助陣,對我來說,頒獎就幾乎變得無足輕重了。
(四)
十二月十日下午六時,頒獎典禮完畢。我見觀眾多,恐怕散場後街上交通有問題,便帶著太太搶先離場。但向頒獎台上一看時,只見介紹高斯的那位諾獎委員向我們招手,要我們到台上去。上去後,該委員說道:「你們應該向高斯道賀啊!」我們走到高斯站立的地方。這時他(背向我們)面對著從台上另一邊走來的眾多前諾獎得主,他們一個個地跟他握手道賀。我等了好一陣,才輕拍高斯的背部,他轉過身來,見到是我,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我們今後要多做一點工作,是嗎?」我呆了一陣,說:「背後的人都等著跟你握手,你還是先招呼他們吧,希望晚宴的時候我們有機會再談。」
下台走出場外之際,太太埋怨說:「剛才高斯的意思是,要你繼續他的研究工作,你為什麼不回答他?」我沒有回應,但心裡在想:「高斯這個人真的是作研究『作』得癡了,以至不識時務。頒獎道賀,怎可以連致謝的話也不說,只管什麼研究工作?」但我又想,若不是這樣的人,又怎能獲得諾貝爾獎呢?
從頒獎會散場敢回下榻的酒店,稍事休息,又得趕去晚宴的地方。晚宴在市政廳舉行。該處的大堂看來有四萬尺的面積,天花板的高度近百尺,是用石頭建成的古老建築物。宴會的賓客約有一千四百人(一說是二千人),共聚一堂。在大堂四周高高的牆上,有多個窗戶,每個窗台上都站著一個持樂器的人。來賓坐定後,皇室諸人與諾獎新得主進場,秩序井然,另人歎為觀止。
是夜,宴會所見到的偌大場面,使我想起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所說的「鐘鼎鳴食之家」,也想起古人述說孟嘗君的晚宴:「一鼓而牛飲者五千人!」不同的是,孟嘗君昔日宴請的是雞鳴狗盜之徒,而諾獎的晚宴,珠光寶氣之間,滿目是身穿禮服之士。
假若我是諾獎得主,在該晚宴中我會想起某武俠小說的一副對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州。」高斯沒有我的豪情,但他在經濟學上的成就,使我有「一劍霜寒四十州」之感。事實上,近數年來,舉世的共產政制兵敗如山倒,轉談產權的重要,「高斯定律」之功不可沒也。這樣,高斯的「一劍霜寒」,又何止「四十州」呢?
晚宴過後,是舞會的時間,但因為第二天要趕著返港,便忙著找高斯說幾句道別的話,而千多人的聚會,一下子怎可以找到他,尋尋覓覓,看不到高斯,卻遇到佛利民夫婦。他倆見到我們,就要我們陪著去跳舞,去看煙花。佛老邀請我太太跳舞,跳得龍精虎猛,說;「我不跳則已,一跳驚人。不驚人的舞是不值得跳的。」跟著他帶我們去看煙花,是在那皇子之室才可看到的,進去時需要特別的通行證。佛老是前諾獎得主,要表演一下他「通行證」的「權力」,就對守著室門的人說:「我有通行證,但要讓我的朋友先行。」這樣,我也看到煙花了,覺得他與香港的相差甚遠,不值一看。佛老的太太蘿絲說:「這裡的人太斯文了,看煙花竟然沒有一個呼喚的。」佛老一聽,就大聲呼喚起來!
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了,還是找不到高斯,佛氏夫婦要會酒店休息,我們也就跟著離場;回到下榻的酒店,與太太暢談典禮與晚宴中的趣事,睡時已是凌晨二時了。還有九個小時就得離開此地到機場去。不能與高斯說再會,不免感到悵然。
早上八時多,我還未醒來,電話鈴聲響。拿起話筒一聽,對方是高斯:「是史提芬嗎,你們是否今天要回香港去?」「是的。」「什麼時候離開酒店?」「大約上午十一時。」「我想再見你們一面多談幾句,可否到我的酒店來一同吃早餐?」「我們要整理行裝,時間無多。」「那就讓我們到你們那邊去,九時半一起吃早餐好嗎?」這使我又驚又喜。
見到高斯夫婦時,我和太太都責怪自己做錯了。無論要怎樣趕時間,我們也應該到他們那裡去吃早餐。高斯的太太背部欠妥,行動本來就不方便,而我們事前不知道,她前一天不慎跌倒,傷了足部,要用布紮著才能到我們的酒店來。
他們既來之,我們迫著要「則安之」了。我強笑著跟高斯談話,而我太太則與高斯太太親熱地說著什麼。在談話之間我無意中聽到高斯太太對我太太說:「假若你是我的女兒,那就好了。」我太太回答說:「那我就算是你的女兒吧!」
Friday, January 17, 1992
Friday, January 10, 1992
讀書的經驗
我們的祖先要鼓勵青年讀書時,說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可輕信也。假若讀書會使人大富大貴,可把美人左擁右抱,我今天還怎會有閒情逸致替《壹週刊》寫文章?黃金我所欲也,美人亦我所欲也,但對我來說,二者之樂,皆不及讀書。書可不是為了「黃金屋」或「顏如玉」而讀的。
毋庸諱言,我是個讀書「專家」,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自一九六五年起,我很少讀書;一九六九年後,讀得更少;到港大任職九年,我沒有到過圖書館一次。這是個有趣的轉變。我讀書的經驗,是從雜轉博,從博變專,從讀轉聽,到最後只是思索,連聽也懶得聽了。
是的,我少年時書讀得不好,可能是因為讀得雜,學校教的我不聞不問,但課外的什麼唐詩宋詞、水滸三國、古文詩經、東萊博議、武俠小說、象棋書譜、掌相奇經等等,卻讀得津津有味,且往往過目不忘。進了大學,我由雜而博。經濟學以外,我對邏輯學、歷史、人類學、藝術歷史等等學問,都有很大的興趣。即使在主修的經濟學內,我的閱讀興趣也包括價格理論、對外貿易、福利經濟、經濟發展等等。
進了研究院後,我從博變專。起初是專於價格理論;過了不久,就專於價格理論中新興的產權及交易費用的問題。到了寫博士論文時,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產權與交易費用上,以及當時無人問津的合約理論那方面去。今天,不少行內的朋友認為,在經濟學報上大行其道的合約理論,是我始創的。
拿到了博士,到了芝加哥大學之後,坐下來讀書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其時為一九六七年。在芝大,我多看研究工作的資料,但少看的是書。好幾家學報邀請我作評審員,我於是逼著讀到不少未經發表的文章,覺得十之八九都不堪一讀。六九年轉到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邀請我評審文章的學報越來越多,不勝其煩,就避之則吉,推卻所有評審的任務。
既不讀書,也不評審,剩下來的時間當然是什麼也不讀了。自己專心研究合約理論,同好的有什麼奇招怪著,總要找我研討。於是,我不讀而聽,但到後來,我想我的,他說他的,我聽而不聞也。
以上所說的讀書經驗,從雜而博,博而專,專而聽,聽而不聞,可不是我自高身價。雜轉博,博變專,是很多人的讀書經驗。這是因為書讀得多,就不期然地要一舒己見,而這樣做,先博後專也許是自然的事,沒有什麼值得細說。然而,從專而變為不讀,以至聽而不聞,在學術界我應該是一個少見的例子吧。這個例子我不容易解釋。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我覺得書中所述的,或同行口中所說的,來來去去似乎都是那一套,沒有什麼新意,悶得怕人。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若真的要一舒己見,越少受他人影響越有意思。
獨立的思考,好像在黑暗中幻想著無際的天空,半點約束也沒有,其舒暢的感受難以形容。但在沒有進境時,這樣的思考很寂寞,有時覺得苦悶之極。然而,思想既然進入了四顧無人的天地,我不容易從這天地跑出來,找同行的朋友研討一下,因為覺得自己所思索的,說來話長,提不起勁從頭解釋或細說端詳。是的,我沒有向同行的學者朋友提出自己難以解答的問題——這習慣,已有十多年了。
於今回顧,在尋求學問中我覺得最愉快的日子是六十年代初期。那時,我老老實實地用功讀書大約有四年。在洛杉磯加州大學的研究生圖書館內,我自己佔有一個僅可容身的小房間。把自己要讀的書都搬進去,帶了乾糧(地上可以睡覺),不分晝夜地一讀數天,不明白的問題都記起來,一出館門,找老師發問去也。如此讀讀問問,問問讀讀的,每過幾天都覺得自己大有進境,其歡欣之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天覺得是老生常談、悶得怕人的學問,在六十年代初期我覺得很新鮮,對自己的思想很有衝擊性。當時,我覺得這些知識是一個大金礦,應有盡有,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我於是惟恐「執輸行頭,慘過敗家」,每天睡三幾個小時就「淘金」去也。自己要讀的書讀之不盡,幾位高手教授樂意指點迷津,仿如進入書卷之桃花源了。
是的,讀書是一件很熱鬧的事,很夠刺激,但同時也有很大的約束性。另一方面,「獨行獨斷」的思考,毫無約束,使我感到舒暢,不過有時很苦悶,往往寂寞隨之而來;而不聞不問的行為,不免使行內的朋友們覺得我是一個怪人了。
毋庸諱言,我是個讀書「專家」,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自一九六五年起,我很少讀書;一九六九年後,讀得更少;到港大任職九年,我沒有到過圖書館一次。這是個有趣的轉變。我讀書的經驗,是從雜轉博,從博變專,從讀轉聽,到最後只是思索,連聽也懶得聽了。
是的,我少年時書讀得不好,可能是因為讀得雜,學校教的我不聞不問,但課外的什麼唐詩宋詞、水滸三國、古文詩經、東萊博議、武俠小說、象棋書譜、掌相奇經等等,卻讀得津津有味,且往往過目不忘。進了大學,我由雜而博。經濟學以外,我對邏輯學、歷史、人類學、藝術歷史等等學問,都有很大的興趣。即使在主修的經濟學內,我的閱讀興趣也包括價格理論、對外貿易、福利經濟、經濟發展等等。
進了研究院後,我從博變專。起初是專於價格理論;過了不久,就專於價格理論中新興的產權及交易費用的問題。到了寫博士論文時,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產權與交易費用上,以及當時無人問津的合約理論那方面去。今天,不少行內的朋友認為,在經濟學報上大行其道的合約理論,是我始創的。
拿到了博士,到了芝加哥大學之後,坐下來讀書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其時為一九六七年。在芝大,我多看研究工作的資料,但少看的是書。好幾家學報邀請我作評審員,我於是逼著讀到不少未經發表的文章,覺得十之八九都不堪一讀。六九年轉到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邀請我評審文章的學報越來越多,不勝其煩,就避之則吉,推卻所有評審的任務。
既不讀書,也不評審,剩下來的時間當然是什麼也不讀了。自己專心研究合約理論,同好的有什麼奇招怪著,總要找我研討。於是,我不讀而聽,但到後來,我想我的,他說他的,我聽而不聞也。
以上所說的讀書經驗,從雜而博,博而專,專而聽,聽而不聞,可不是我自高身價。雜轉博,博變專,是很多人的讀書經驗。這是因為書讀得多,就不期然地要一舒己見,而這樣做,先博後專也許是自然的事,沒有什麼值得細說。然而,從專而變為不讀,以至聽而不聞,在學術界我應該是一個少見的例子吧。這個例子我不容易解釋。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我覺得書中所述的,或同行口中所說的,來來去去似乎都是那一套,沒有什麼新意,悶得怕人。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若真的要一舒己見,越少受他人影響越有意思。
獨立的思考,好像在黑暗中幻想著無際的天空,半點約束也沒有,其舒暢的感受難以形容。但在沒有進境時,這樣的思考很寂寞,有時覺得苦悶之極。然而,思想既然進入了四顧無人的天地,我不容易從這天地跑出來,找同行的朋友研討一下,因為覺得自己所思索的,說來話長,提不起勁從頭解釋或細說端詳。是的,我沒有向同行的學者朋友提出自己難以解答的問題——這習慣,已有十多年了。
於今回顧,在尋求學問中我覺得最愉快的日子是六十年代初期。那時,我老老實實地用功讀書大約有四年。在洛杉磯加州大學的研究生圖書館內,我自己佔有一個僅可容身的小房間。把自己要讀的書都搬進去,帶了乾糧(地上可以睡覺),不分晝夜地一讀數天,不明白的問題都記起來,一出館門,找老師發問去也。如此讀讀問問,問問讀讀的,每過幾天都覺得自己大有進境,其歡欣之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天覺得是老生常談、悶得怕人的學問,在六十年代初期我覺得很新鮮,對自己的思想很有衝擊性。當時,我覺得這些知識是一個大金礦,應有盡有,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我於是惟恐「執輸行頭,慘過敗家」,每天睡三幾個小時就「淘金」去也。自己要讀的書讀之不盡,幾位高手教授樂意指點迷津,仿如進入書卷之桃花源了。
是的,讀書是一件很熱鬧的事,很夠刺激,但同時也有很大的約束性。另一方面,「獨行獨斷」的思考,毫無約束,使我感到舒暢,不過有時很苦悶,往往寂寞隨之而來;而不聞不問的行為,不免使行內的朋友們覺得我是一個怪人了。
Friday, January 3, 1992
最佳、最劣、最受歡迎的教授
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成了天下之「最」!
一九六六年,我在加州被選為最佳教授。一九九一年,我在香港被選為最劣教授。與此同時,眾人都說我是港大最受歡迎的教授。天下兼得此三「最」者,大概只有我一人而已!
在「最劣教授」公佈的前兩天,港大幾位學生代表到經濟系的師生討論會中投訴,說我教的那一班坐位不夠,要坐於地上聽課云云。但我講課的課室是港大中最大的了,坐位三百五十個,連坐在地上的,共有四百多學生。幾年前,我見坐位不足,遂限制學生人數。但一些家長打電話來,陳辭懇切,希望我能加以通融,「網開一面」。
四百多名學生的那一科,並非僅開一班。我刻意地選用一位教得好的同事,在同一科上多開一班,讓學生大可選擇。然歷久以來,選修我教的那一班人頭湧湧,擠得水洩不通。
我本來對什麼「最」都不放在心上。教學三十年,深知自己之能與不能,他人對我的評價如何無關重要。我的教學方法是不會改變的。問題是,在港大一些學生所辦的「最差教學獎」的選舉中,他人得劣獎,反應如何我不知道,而我榮登劣座,幾乎全港嘩然!這是要解釋一下的。
港大校內一些人的解釋,似乎不對。一說學生根本不懂得如何答問卷,選錯了應答的空格,另一說四百多名學生的一班,答者只有二十多人,大都是要投訴什麼的,其它的懶得「填」答。這些說法我都不同意。
我自己的解釋是這樣的:
(一)我從不備課——自己天天為之思考的經濟學,備課是多此一舉。即使最近我在瑞典對眾多諾貝爾獎得主的講話,我事前也是沒有什麼準備的。
(二)我從不用講義——寫下來的講義,到講課時思想有了新的靈感,怎可以墨守成規?
(三)讀物指定之後,我從來不依書而教——書中可以讀到的,是不需要我來說什麼吧?我從來沒有遇過一位在國際上稍有份量的教授,是依書而教的。另一方面,老師在課堂上談過的問題,下課後學生是要立刻跑到圖書館去找尋其它有關的讀物的。這是學生的責任(倘若他有自覺性的話),而學用圖書館是進大學的必須訓練。
(四)我認為教與學的重點是思想的啟發,學生要跟著我的思路去想——一百個學生中,將來會成為經濟學家的可能沒有一個,所以重點不是教經濟學,而是利用經濟學的推理去使學生懂得思考的方法。
(五)今天我教學的方法,與二十五年前獲最「佳」獎時有一點不同:今天,我很少用黑板寫些什麼。我只是坐著談,在一個題目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學生遲到、早退或缺課,則「貴客自理」。
以上所說的教學方法,以評分論佳、劣,當然是看問卷的問題如何問。若問:你對教師的學問是否有信心?教師對你思想上的啟發如何?那我就「勝」來容易。但若問:教師的講義夠不夠清楚?讀物表是否容易學習?那我就「劣」矣哉。
我曾多次批評香港的教育制度。這制度使學生們養成求考試及格而不求知識的習慣。他們要老師像教幼兒園生那樣「扶」著他們。講義要清楚,大綱要固定,什麼要讀,什麼可以不讀,要說得明明白白,考試的題目會如何如何,問題要如此這般地作答等等。
香港的學生還有一點與外國的不同之處;他們進大學大都是為了日後的謀生或出路,目的是取得銜頭,越容易取得的越好。他們於是但求易讀之「書」——考試易於及格——至於知識的多或少,有沒有真才實學,他們絕大部分是不管的。在美國就讀八年,我只缺過一堂課,相比之下,在港大,有五成學生上課的老師,是高手了。我的一班雖然人頭湧湧,但缺課的學生還是有的是。困難在於:以我教學的方法來說,缺一兩課就不容易「跟」得上。
在港大有數百學生的一次授課中,我對他們說:「當年我在芝大教書時,一下課所有的學生都立刻跑到圖書館去,一個不漏。你們當中有誰會在下課後立刻到圖書館去的?」他們完全沒有響應。
大學是高級教育。學生要養成自立、自修、獨立思考的習慣。大學教師應該做的是引導、啟發,而絕不是把學生「扶」著去拿銜頭的。
我被學生選為最劣教師之一,正反映出香港的教育制度。一個教師的教學成績如何,唯一可靠的準則是視乎他的學生在學術上的成就。以這個準則衡量,我與奈特相去甚遠(他有五個學生獲諾貝爾獎),但屈指一算,我總算有數十個學生在美國當教授了。
比較難明白的問題是,一個被認為最劣的教師,為什麼學生之多冠於全校?(我每年所教的學生,人數大約與一個較小學系的總學生人數相等。)我思前想後,認為這問題有兩個解釋。其一是學生喜歡聽我的課(正如我到任何場合演講,聽眾必然濟濟一堂);其二是一些學生慕「名」而來,只求是我的學生,不論其它。說實話,對這後者我是不大樂意教的。
各人自掃門前雪,他人的班我管不著。我的教學方法是不會改變的——要改變的是學生的學習態度。但願今後要進我門來的學生,有我們老一輩昔日做大學生時的學習態度。
一九六六年,我在加州被選為最佳教授。一九九一年,我在香港被選為最劣教授。與此同時,眾人都說我是港大最受歡迎的教授。天下兼得此三「最」者,大概只有我一人而已!
在「最劣教授」公佈的前兩天,港大幾位學生代表到經濟系的師生討論會中投訴,說我教的那一班坐位不夠,要坐於地上聽課云云。但我講課的課室是港大中最大的了,坐位三百五十個,連坐在地上的,共有四百多學生。幾年前,我見坐位不足,遂限制學生人數。但一些家長打電話來,陳辭懇切,希望我能加以通融,「網開一面」。
四百多名學生的那一科,並非僅開一班。我刻意地選用一位教得好的同事,在同一科上多開一班,讓學生大可選擇。然歷久以來,選修我教的那一班人頭湧湧,擠得水洩不通。
我本來對什麼「最」都不放在心上。教學三十年,深知自己之能與不能,他人對我的評價如何無關重要。我的教學方法是不會改變的。問題是,在港大一些學生所辦的「最差教學獎」的選舉中,他人得劣獎,反應如何我不知道,而我榮登劣座,幾乎全港嘩然!這是要解釋一下的。
港大校內一些人的解釋,似乎不對。一說學生根本不懂得如何答問卷,選錯了應答的空格,另一說四百多名學生的一班,答者只有二十多人,大都是要投訴什麼的,其它的懶得「填」答。這些說法我都不同意。
我自己的解釋是這樣的:
(一)我從不備課——自己天天為之思考的經濟學,備課是多此一舉。即使最近我在瑞典對眾多諾貝爾獎得主的講話,我事前也是沒有什麼準備的。
(二)我從不用講義——寫下來的講義,到講課時思想有了新的靈感,怎可以墨守成規?
(三)讀物指定之後,我從來不依書而教——書中可以讀到的,是不需要我來說什麼吧?我從來沒有遇過一位在國際上稍有份量的教授,是依書而教的。另一方面,老師在課堂上談過的問題,下課後學生是要立刻跑到圖書館去找尋其它有關的讀物的。這是學生的責任(倘若他有自覺性的話),而學用圖書館是進大學的必須訓練。
(四)我認為教與學的重點是思想的啟發,學生要跟著我的思路去想——一百個學生中,將來會成為經濟學家的可能沒有一個,所以重點不是教經濟學,而是利用經濟學的推理去使學生懂得思考的方法。
(五)今天我教學的方法,與二十五年前獲最「佳」獎時有一點不同:今天,我很少用黑板寫些什麼。我只是坐著談,在一個題目上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學生遲到、早退或缺課,則「貴客自理」。
以上所說的教學方法,以評分論佳、劣,當然是看問卷的問題如何問。若問:你對教師的學問是否有信心?教師對你思想上的啟發如何?那我就「勝」來容易。但若問:教師的講義夠不夠清楚?讀物表是否容易學習?那我就「劣」矣哉。
我曾多次批評香港的教育制度。這制度使學生們養成求考試及格而不求知識的習慣。他們要老師像教幼兒園生那樣「扶」著他們。講義要清楚,大綱要固定,什麼要讀,什麼可以不讀,要說得明明白白,考試的題目會如何如何,問題要如此這般地作答等等。
香港的學生還有一點與外國的不同之處;他們進大學大都是為了日後的謀生或出路,目的是取得銜頭,越容易取得的越好。他們於是但求易讀之「書」——考試易於及格——至於知識的多或少,有沒有真才實學,他們絕大部分是不管的。在美國就讀八年,我只缺過一堂課,相比之下,在港大,有五成學生上課的老師,是高手了。我的一班雖然人頭湧湧,但缺課的學生還是有的是。困難在於:以我教學的方法來說,缺一兩課就不容易「跟」得上。
在港大有數百學生的一次授課中,我對他們說:「當年我在芝大教書時,一下課所有的學生都立刻跑到圖書館去,一個不漏。你們當中有誰會在下課後立刻到圖書館去的?」他們完全沒有響應。
大學是高級教育。學生要養成自立、自修、獨立思考的習慣。大學教師應該做的是引導、啟發,而絕不是把學生「扶」著去拿銜頭的。
我被學生選為最劣教師之一,正反映出香港的教育制度。一個教師的教學成績如何,唯一可靠的準則是視乎他的學生在學術上的成就。以這個準則衡量,我與奈特相去甚遠(他有五個學生獲諾貝爾獎),但屈指一算,我總算有數十個學生在美國當教授了。
比較難明白的問題是,一個被認為最劣的教師,為什麼學生之多冠於全校?(我每年所教的學生,人數大約與一個較小學系的總學生人數相等。)我思前想後,認為這問題有兩個解釋。其一是學生喜歡聽我的課(正如我到任何場合演講,聽眾必然濟濟一堂);其二是一些學生慕「名」而來,只求是我的學生,不論其它。說實話,對這後者我是不大樂意教的。
各人自掃門前雪,他人的班我管不著。我的教學方法是不會改變的——要改變的是學生的學習態度。但願今後要進我門來的學生,有我們老一輩昔日做大學生時的學習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