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21, 1992

文采何物?

好的文章要有內容,要清晰可讀,而同樣重要的是要有文采。「文采」者,怪物也。倘若我們問胡菊人、舒巷城、岑逸飛、戴天、張文達等文章高手,文采究竟是何物,他們多半答不出來。但假若我們給他們幾篇文章,問哪一篇較有文采,他們的答案多半是會相同的。這正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文采還有一個奇特之處。正如幽默一樣,文采似乎是天生的,要學也學不到。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從前毫不幽默現在變得很幽默的人,也沒有見過一個文采忽然從無到有的。假若這個觀點是對的話,文采與氣質、遺傳有關了。以我家為例,這個「基因」理論可以置信。我的父親只讀過三年書,但中英文都寫得文采斐然;我的兒子好讀、好寫,有文采不足為奇,但我的女兒懶讀、懶寫,但執起筆來,文采好得出人意外。我想,這和他們祖父的遺傳基因有關吧。

我前思後想,也不大明白文采是什麼。但不明白的也可以談,可以隨意地猜測一下。先舉一些前人的大有文采的例子吧——

曹操:「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杜甫:「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孟浩然:「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韓愈:「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白居易:「未能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李賀:「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商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蘇東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秦少游:「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李清照:「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陸游:「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辛棄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納蘭容若:「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黃仲則:「似此星晨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蘇曼殊:「風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魯迅:「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毛澤東:「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以上是一些文采斐然的例子。我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多舉數十個,但因為認為例子夠了(大可以讓我們從中試談談文采為何物),故不再多舉。且讓我們在上述的例子中先找出共同的特徵吧。我認為它們共同的特徵有如下三點:

其一,它們都並非艱深難明、引經據典之句,可說單純之極。其二,它們沒有做作,讀來好像作者是隨意寫出來的(雖然作者可能想了幾夜才那樣寫,但讀者卻感到是不渲不染的隨意而自然之作)。其三,它們讀來通暢,可以琅琅上口,而且聲韻有抑揚頓挫之妙。

假若我們以如上三點來界定文采,那麼簡而言之,文采可說是純真的表達,是沒有做作的感情,是自然的流露,使人讀來有舒暢之感。也是因為讀來舒暢,讀之者感到不滯於物,覺得飄飄若仙,過癮之至也。

文采是一種藝術。大好的文采就好像莫扎特的音樂,很純潔。文采是來自人類內心深處的一種引起共鳴的表達。我們不容易說明它是什麼,但一經表達了,大家都感到有同樣的感受。因此,我們知其然,但不一定知其所以然。

既然是純真的藝術表達,那麼文采應該與生俱來的。問題是,我們在複雜的社會中長大,有被污染的可能性。一些人遇污而染,而另一些人卻好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這後者只要讀書識字能文,其文章寫來就往往文采斐然了。

以氣質、基因決定文采,我的見解是,一些人似乎天生下來就能夠「一心二用」,要污則污,要不染則不染,靈感一到,或感受一來,隨意下筆,文字就「洗」得一乾二淨,其光采就在紙上顯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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