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4, 1992

再事臨池

受到了幾位近年來認識的朋友——周慧珺、黃苗子、黃永玉——的影響,五個月前我花了萬多元大興土木,購置了好些文房工具,研習起書法來。

另一位老朋友——簡慶福——與我爭論的多,客套的少。他認為世間沒有人可以在六個月之內寫得出可以掛起來欣賞的書法,而我則認為勉強可以示眾的書法,下六個月的功夫是足夠的。於是大家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到後來,結論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就把心一橫,再事臨池之技。

說「再事」,是因為在一九五一年時,我曾經花過大約九個月的時間學寫隸書。那時我對書法說不上有興趣,但機緣巧合,遇到了一位從廣西逃難來港的隸書高手,也就趁便向他請教。學了幾個月,略有苗頭,但自己畢竟對書法提不起大興趣,就放棄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

今天人老了,在新朋友的感染下,很想找一門攝影之外的視覺藝術來過癮一下,散散心。於是我想到書法,而簡慶福的「激將」之法只是順水推舟而已。

我之想到書法,是因為覺得像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它是唯一用筆的藝術媒介我還有機會達到一點成就。這不是說書法容易學,而是從觀察所得,書法可以研習到很大的年紀,且又往往越老越妙的。任何人要衷心學任何事,都喜歡有點成就。這可不是為了要爭取什麼名堂、獎狀,也不是為了要朋友大聲讚賞,而是不可能有成就的玩意,學來進境不大,很容易會使學者心灰意冷。究竟會不會有成就則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習時覺得有進步及有成就的希望。

而且,學書法還有另一些好處。這門玩意成本低廉;每次研習,事前不用做什麼準備功夫。習者大可在空餘時間,走到桌前大書幾筆。另一方面,研習書法若偶有佳作,其身心之舒暢,實非筆墨所能形容。據多方面的報道,研習書法可以延年益壽。若如是,乃錦上添花也。

書法是炎黃子孫的一項古老藝術。在科技發達的今天,研習書法的人有如天之驕子,以先進科技而研習古老藝術,倒也大有奇趣。

試想,今天的宣紙,比起四十年前,通脹調整後,市價只有大約一百分之一。以科技製造的墨汁,精美妙用,而其價格僅略高於可口可樂耳!四十年前以墨硯磨墨的辦法,今天幾乎已成陳跡了。毛筆還像以前的毛筆,但其耐用起碼「暴升」十倍。萬能膠神乎其技矣!至於臨字的桌子,我選用了則師樓所用的,憑科技按掣可隨意調校高低的那一種。桌上紙下所用的「氈」,是硬身而薄的化學纖維。前人未之聞也。

書法依舊,而工具不同。王羲之若地下有知,不知會怎樣想法。

四十年後再事臨池,其興趣高得多了。揮毫五月,大有進境,雖未窺眾術,然這回簡老兄在我指掌間似乎要寫個「服」字——過癮之極也。

慧珺、苗子、永玉等人都認為我的書法可以學得好。這是因為他們認為我的性格有其特別之處。如此一來,我的負擔倒又似乎重了起來。臨摹不難,但要自創那所謂「特別性格」的字體,談何容易!我是一個堅決反對單為創新而創新的人。希望不負新交所望,我選取的研習辦法是觀賞前賢的字多,摹仿前賢的字少。不管創新或復古,總是看看寫寫,隨自己意之所之,手揮目送,但求寫得舒暢穩重,心安理得就是。這樣,由於自己的喜好與他人的不同,要不「創新」也是難以辦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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