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九種,各各不同!我只有一兒一女,但還是各自不同。哥哥比妹妹大十四個月,對他倆,我無分彼此——同樣的愛,同樣的教導。然而,哥哥與妹妹的個性各走極端,沒有相似之處。
哥哥興趣廣泛,妹妹對任何事都缺少興趣;哥哥凡學習什麼都全力以赴,妹妹不聞不問,「一於少理」——她求學也似乎只是為了「應酬」爸爸;哥哥好奇,有書必讀;妹妹呢,不到考試臨頭,連書也懶得翻一下,課外讀物更不用說了。
是的,我很少見到一個作風比我女兒更散漫的青年。去年聖誕,她回港一行,我到機場接機,見到她有兩大皮篋行李。我把行李一提,感到輕得出奇,回家後打開一看,原來內裡的衣物,亂七八糟,像廢物那樣七零八落。女兒的房間,更是奇觀也。衣服、雜物舖滿了一地;連床上也是雜貨攤似的。她睡的地方,只佔床上的一小角!
女兒十九歲了。她三歲時進了西雅圖的一間幼兒學校——那是當地華盛頓大學為一些特別幼兒而設的。她九個月時,未學行就學會講話,但因為家中不說英語,初進幼兒班時英語完全不懂,於是在班內哭個不停。哭了一個星期,幼兒學校的校長給我電話,說我女兒這樣哭不是辦法,而又因為教師與她言語不通,無從勸導,希望我每天早上能陪同女兒上課。我於是每天陪著女兒上課數十分鐘,但當她發覺我溜走了,就大哭依舊。如是者過了三個月,教師和我都束手無策。一天,女兒在班內突然不哭了,對老師開口說話,一口流利的英語把老師和我嚇了一跳。
華大的幼兒學校是為天才兒童而設的——叫作「實驗學校」——要進去不容易。因為我當時在華大任教,該幼兒學校就額外通融,特許我的兒女無須考試而收取。女兒讀了一年,幼兒學校的校長對我說;「你的女兒是個天才,我們想把她特別處理,要嘗試一個新的教天才的方法。」我吃了一驚,堅持女兒不是天才,婉謝了。這是個高明的否決。後來女兒到了十多歲時,問她什麼也說不懂,向她解釋一些問題,說來說去她也不明白,令我既頭痛也擔心。但見她學校成績很不錯,也就算了。
我這個凡事不懂的女兒,有一種特別的功能。有一回,在香港的英童中學讀書時,數學要大考。明天要考試,她今天才發覺自己不明白。臨急抱佛腳,她請了一位補習先生,教了她兩個小時。就這樣,考該試的成績是全班之冠。
自小請人教女兒彈鋼琴,她學得很懶散,勉強學了八年,我不再堅持,放棄了。我見女兒對畫無師自通,畫得很不錯,就極力勸她拜黃黑蠻為師。黑蠻教得很用心,大讚她的進境。殊不知女兒靜靜地對也在學畫的黎智英太太說:「妳不用再買宣紙了,我可以將全部宣紙送給妳!」
十七歲,女兒進了華大,問她要選修什麼,她說不知道。於是隨便選科。她的法文成績如有神助,於是每個學期都選一科法文,貪懶而非好學也。她與哥哥是一起進入華大的。兄妹同選一科只有一次,那次選的是人類學。大家要交文章習作,哥哥老早就寫好了,天天修改,修改了一個月才交出去,獲一百零三分——那三分是特別獎。妹妹等到交習作的前一天,晚上十時才開始動筆,一個小時後就睡覺去也。她那習作所獲的,也是一百零三分。妹妹於是向哥哥哈哈大笑。
前年聖誕節,我到西雅圖與兒女相聚,見到計算機打字機旁擱著一篇文稿,一讀之下,甚感詫異。該文行文簡潔,內容充實,清楚明白,文采斐然。我想,這不可能是兒女寫的吧?或許他們練習打字,把他人的文章作「練打」之用。殊不知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女兒寫的。
我於是帶著沉重的心情,要女兒坐在身旁,對她說:「你寫文章的天分很高,應該是你祖父遺傳的吧?像你那樣毫不做作的文字,我也不容易寫出來。我唯一的批評是,形容詞可以不用就不用;在你那篇習作裡,有幾個形容詞是可以省去的。你應該考慮一下選修英文創作。」
自此以後,女兒果然多選修一些英文科目,而且閱讀得較多了。她交出去的文章習作,大都獲得滿分。作文獲滿分是不容易的事。但願我這個對什麼學問都沒有興趣的女兒,會在文字上找到她的興趣。
英文很難學。由於學術上的需要,我曾經下過二十年的英文苦功。跟一般人一樣,我初學時英文寫來有點花拳腿,左扭右曲,不能單刀直入。我要經過很多時日,才知道簡練之可貴;才懂得把要說的話,簡潔地「直」說出來。
女兒懶惰成性——懶讀,也懶寫。在中學時不知文章為何物,她進了大學,要交出「作文」功課,就下筆成文。這個現象的唯一解釋,是女兒把任何事都看得很簡單。對她來說,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複雜的事。要她清理自己房間的雜物,她就一腳兩腳地把雜物掃進衣櫃去。她寫文章似乎也如是。毫無機心地下筆,文章寫來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不用轉彎抹角而複雜化。那是沒有受到「污染」的文字了。
是的,無論怎樣複雜的問題,我的女兒總是有她自己的一套簡單的看法。自己認為好的就說好,壞的就說壞;對的、錯的、美的、醜的、清楚的、難明的,女兒似乎都把這些各歸各地處理。在日常生活中無所事事的她,下筆時句法「直入」,用字肯定,如刀落下,切得深、讀得明。於是,文章讀來使人有入木三分之感。
真的,文章之道,有時應該是這樣簡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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