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2, 1992

也談香港文化

不久前,在日本有千多萬讀者的《朝日新聞》邀請我替該報寫一篇關於中國經濟發展的評論,指明不可超過一千字。我響應說,中國的問題那麼複雜,一千字怎可以寫得言中有物。他們把一篇看來(日文)有好幾千字的評論給我看,解釋說,我以中文寫的作品是要翻譯為日文才發表的,而一千字中文,翻成日文就大約變成三千字了。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值得探索一下。

我曾經略作計算,雖然一個英文單字往往有一個以上的音節,但把英文翻譯為中文,平均一個英文字會變為兩個多中文字。另一方面,英文的常用字彙比中文的多出起碼三倍。結論是很明顯的:英文比中文難學,而其表達能力,在「變化」上,也比中文強。

日文既然要用比中文多三倍的字數才能表達同樣的內容,也難怪不懂日語的我,聽日本人說日語,覺得好像是開機關鎗那樣格、格、格地格個不休。

我於是問一些對日本文化有點認識的朋友:日文應該是效率較低的語言吧?他們立刻同意了,且向我舉出很多例子。但為什麼大有作為的日本人,其語言會變成這樣子的呢?我的答案是:日語自古至今多是外來進口的,於是成了一種百鳥歸巢的語言。今天的日文,有我們的漢字,有英、法、德等音譯的外來語,真是「八國聯軍」也。

我於是也想到香港的文化。我曾經強調,香港的文化自成一家。我也認為香港的文化比台灣的多采多姿。然而,香港的文化也是進口的。那為什麼進口的文化,在殖民地的香港,竟然大有可觀呢?我的答案是:香港文化的進口有主流,也有支流,而在「殖民地」的自由發展下,香港人大可擇其過癮者而從之。

香港的文化主流是來自中國大陸的。餘生也晚,沒有親身聽過小明星唱《癡魂》,沒有機會跟唐滌生暢談粵劇、粵曲之道,引以為憾。但我曾在灣仔的街旁,與楊官璘賭過一局棋,相持不下達四十分鐘之久才輸五毫子給他,引以為榮也。這些都是不簡單的文化,是中國文化「一角」中之表表者耳!

我們要「感謝」港英政府。他們的專家真的懂得「殖民」之道,可以不管的就不管,使香港的文化人士可以大展所長。我認為若不是在香港,金庸怎能寫出他的武俠小說,而舒巷城也難以寫成他的長篇小說《太陽下山了》。「不識盧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蘇東坡說的。金庸在太平山下看少林寺,功夫「打」來別有奇趣;舒巷城以秦淮之思而描述西灣河的街頭人物,感情溢於紙上。

至於擇歐美的善者而從之的,更是不勝枚舉了。比較突出的,是五十年代香港的攝影藝術。張汝釗的金魚、李錫安的靜物、何藩的街頭巷尾、簡慶福的大場面風景、關大志的意之所至、陳復禮的詩情畫意……於今回顧,都是前無古人的功力,歐西的攝影有所不逮也。

我認為,香港的文化能擇進口的善者而從之,主要原因,是香港承繼了中國大陸的文化主流,吸收後根深蒂固;但同時卻拋棄了中國文化傳統不良的約束,在我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方之珠上大「展」個人的觀感,各抒己見。而大好的文化或藝術,永遠都是以個人風格為出發點的。

黃永玉、黃苗子、張大千、葉恭綽、鄧爾疋、葉淺予……的藝術成就,香港的感染力不可抹煞也。若晚年不到香港來定居,林風眠的後期作品,怎會有如此燦爛風光?說香港沒有文化,是從何說起的?

近十多年來,香港的文化更是別開生面了。許冠傑的粵語時代曲、黃沾的率直狂態、尊子的諷刺漫畫、林振強的《慈祥鵬》、周潤發的收放自如、周星馳的「無厘頭」等等都是香港的獨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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