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批評過鄧小平。即使在六4的前前後後,鄧老當時分明晚節不保,我的解釋是:他人老了,對事情看近而不看遠,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不能加以深究。
我是個書生,對政治一竅不通,也無縛雞之力。但我懂得歷史,也知道歷史是由像我們這樣的書生寫出來的。我說過很多次,不管中國的前途怎樣,將來的歷史會對鄧小平有很高的評價。理由簡單不過:不管鄧老高舉什麼「堅持」之旗,他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共產政制下的領導人,不反對私產,推行市場的運作。他在門戶開放上的敢作敢為,史無前例,著實令人佩服。我認為,假若中國沒有鄧小平,方勵之不會有那麼多話可說,而什麼民運、學運就更談不上了。我也認為,沒有鄧老倡導的中國改革,東歐不會變色,蘇聯不會瓦解;而柏林的圍牆不會倒下來,其碎件之一當然不會為我所獲而置於書房內了。
我今天這樣想,將來的歷史學者也會這樣想。大事不拘小節,這是為史之道。今天東歐一塌糊塗,但畢竟放棄了一個行不通的制度,到了明天大有可為也。
二三百年後的歷史學者寫二十世紀的歷史,會認為近幾年來舉世共產政制的潰不成軍是頭等大事,而棄「共」取「資」,對人民的生活大有裨益,豈有不大書特書之理?他們一定會問:人類的生活有這樣重大的轉變,究竟起自何因?他們會舉出好幾個因素;但歷史學者永遠都崇拜英雄,於是,他們也像辛棄疾那樣,會問:二十世紀的「天下英雄誰敵手」?答案不是曹、劉,而是鄧某!
我可以肯定地說,將來歷史學者對鄧小平的評價,會比我們今天的人所給他的評價高得多。這是未蓋棺而可以定論的事。有趣的問題倒是,他日鄧老蓋棺定論,後人對他的「晚節」的評價會怎樣呢?鄧小平的晚節可保嗎?這是個不容易解答的問題。
作為鄧老的擁躉,我不能不承認他晚年之際,做錯了幾件事——雖然那可能因為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一,他對方勵之及其它「民主」人士的言論,實在是過於敏感了!假若幾年前鄧老對中國的「民主」言論開放一點,或索性聽而不聞,或用上「黑貓、白貓」那一招來處理,我們今天便可能不會聽過方勵之這個名字。方兄若名留千古,倒是北京政權一手造成的。方兄成名並非壞事,但我認為,經改未達而要先談政改,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東歐及(前)蘇聯的經驗,有力地支持我這個看法。
其二,像趙紫陽那樣的經改上將,怎會因為一些學生的熱情而被打下馬來的?趙氏像一般炎黃子孫那樣,同情青年,這又怎算是彌天大罪?趙氏一向對鄧老讚揚,忠心耿耿,決不會意圖政變。一個偶爾傳言可能復出便使香港股票暴升的人,是不應該被「關」起來的。在這一點上,鄧老又似乎是過於敏感了。
其三,我們同情六4的學生,但不少人像我一樣,不同意他們的觀點,也不同意他們不知進退的做法。而話說回來,無論怎樣,以坦克鎮壓,我們是絕不會同意的。六4的英雄可不是學生,而是舉世因為中華民族而站起來的炎黃子孫。歷史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回事。這樣的熱情不加以利用,反而以槍彈的「冷水」潑之,是不智也。這也可能是因為鄧老過於敏感的緣故。
綜觀以上三點,作為一個執政者,鄧小平的弱點是過於敏感,缺乏大將應有之風度,與他主張的黑、白貓的招式是有出入的。這對鄧老的晚節沒有好處。然而,替鄧老保持晚節的也有三點。
其一,六4的學生及民運人士,逃出生天,到了外地,其表現一般地令人反感!(在吾爾開希逃離國內之前,我大概是第一個在香港電台說過:這青年華而不實;當時曾引起非議,於今回顧,我倒有先見之明!)
其二,不久前鄧老南下,他究竟說了些什麼話,各說不同,但南中國與香港的人為之鼓掌,使舉世矚目,這可以反映出鄧老功力之深矣。
其三,這是最重要的——六4之後,中國的經濟有一年裹足不前,但跟著而來的是,尤其南中國,經濟欣欣向榮,這是有目共睹的不爭事實。而珠江三角洲的增長率,更是史無先例也。
中諺云:「民以食為天!」既然中國人民的生活,在鄧小平的晚年時期大有改進,我認為,鄧老的晚節是不會令人喟然而輕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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