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歲的郎靜山先生不久前在香港舉行攝影展,在展前的討論會中,我被邀請為主持人。這是盛情難卻的邀請,而在「主持」之際,郎老的高齡不單使我想起很多往事,也使我這個在年歲上可以作他孫子的人有夏去秋來之感。
一九五五年我在攝影上初出道時,郎靜山早已大名鼎鼎了。他的迭底片——尤其是山底加雲底——功夫,是我們後輩當時必修的「課程」。在黑白攝影日漸式微的今天,郎老始創的絕技,會否有一天失傳呢?
在那次有紀念性的、關於郎老的攝影藝術的討論會中,要發言的有十多人,都是攝影大家。我環顧四周,只有三人相熟,那是:簡慶福、陳復禮、何藩。這三君子是我在五十年代中期因醉心攝影而認識的朋友。然而,見到座上還有那麼多我不認識的攝影高手,我就想到王羲之的話:「曾不知老之將至!」
作為該討論會的主持者,開始時不免要說幾句簡單的開場白。一時之間,三十餘年前的往事,注到心頭。我於是說:「東方與西方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藝術媒介也有所不同。近二百年來,東方借用西方媒介或西方借用東方媒介,是常有的事,但總是『河水不犯井水』,能青出於藍的例子絕無僅有。西方沒有王羲之,沒有李白,也沒有八大山人;而我們也沒有莫扎特、莎士比亞、畢加索……」
我跟著說:「唯一的例外是攝影。攝影所用的相機、底片、相紙等都是西方發明的,但在攝影上,中國人的確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尤其是黑白攝影那方面,五十年代香港的造詣光芒萬丈,無與倫比也。」我於是舉出一些實例,說:「以大場面風景而言,美國大名鼎鼎的Ansel Adams僅可與我們的簡慶福相提而並論。說到詩情畫意,非洲的Will Till不及我們的陳復禮。至於街頭巷尾之作,法國的Henri Cartier-Bresson是遠不及我們的何藩了。」
識英雄,重英雄,聽到簡、陳、何這三人的名字,在場的二百聽眾三次掌聲雷動。這使得場內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了。
討論會過後,一位寫稿的朋友要我重述我先前提及的與簡、陳、何相比的三位外國攝影家的名字。何藩在旁大聲說:「我要補充一句,說到燈光人像,加拿大的Yusuf Karsh不及我們的張五常——你要寫明這是我說的!」藩兄真的是說笑了。Karsh的燈光人像,前無古人,我怎能與他相比!
浪不一定能淘盡英雄,但三十多年來大家的尋尋覓覓,不免使人有英雄遲暮之感。人老了,就覺得昔日的競爭對手比自己高明得多。不久前我在這裡盛讚何藩,言出由衷。何藩把我與 Karsh 相比,不會是客套之言,而是三十多年的朋友了,也許在心理上覺得,再不濟事也要比非朋友勝一籌吧。對朋友的維護,老而越甚,自古皆然,我在心領之餘是不能反對的。
大家坐下來吃晚飯時,我對何藩說:「我有很多朋友沒有機會看過你的攝影作品,這使我耿耿於懷。今天大家一起想當年,豪情雖減還在,我們明年一起搞個攝影聯展好嗎?」他立刻贊同。簡慶福在旁聽著,我問:「阿福,你也跟我們一起『聯展』吧。」他毫不考慮就答應了。我感到意外的驚喜,抬頭,見到席上對面的陳復禮,就跑過去對他說:「阿福同何藩要同我聯展,你參加不參加?」他立即說:「當然參加!」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想了兩天,決定這四人聯展的英文名目是:「Gone are the Days—a Memoir of Four Photographers」。意譯過來是:「往日時光——四友攝影聯展」。地點,我打算訂香港大會堂的低座;大約明年六月十一日舉行。四友作品,每人五十幀,加起來有二百幀了。
假若評判者為上帝,要選出歷史上最優秀的十位攝影家,簡、陳、何三位肯定是入選的。這三位老友作品甚多,每人只選五十幀——其中不少是舊作——這聯展應該是史無先例的佳展了。
我想,雖然有我這個連第五百名也數不到的非名家在其中魚目混珠,也不會把這個「四友聯展」弄得黯然失色的。就算我的作品不成氣候,也無傷大雅。既然是老朋友,又是懷舊,是不應有其它顧慮的。
我想起蘇東坡的詩,有如下四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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