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以中文寫文章以來,題目之怪,以此為最。但得先此聲明,這篇文章可不是怪論。
我是在加州念大學的。多年以來,我可沒有聽過加州有什麼特產的牛肉麵。南京牛肉麵我老早在香港聽過,而其它中國特產的麵食,也時有所聞。可能我孤陋寡聞,沒有聽過中國有哪一個地方叫作「加州」。我想,加州應該是美國西岸的加利福尼亞州吧。
話說不久前,北京有一家麵食店舖,招牌寫著「加州牛肉麵大王」。這個招牌給舖子惹禍上身,受到《人民日報》的批判。以「加州」為名,在開放而又崇尚西方的今天中國,是一個不難理解的「綽頭」。但該麵店受到批判,卻與「加州」無關。這店舖惹禍,是因招牌上的「面」字特大而又用上紅色?何也?原來,究其原因,「面」字是繁體字,而中國大陸應用的簡體,是「面」而非「面」也。
據報道,因為在開放中大陸受到香港與台灣的不良影響,繁體字大有「復辟」之勢,官方的喉舌於是大肆抨擊繁體字。上述的麵店也算倒霉。最近我有機會到上海一行,很欣賞該市店舖招牌上的書法。這些稱得上是好書法的招牌,所用的大都是繁體字。官方要罵繁體,招牌怎會不受「池魚」之殃?而把「面」字寫得特大加紅,即使以「紅」掛帥的毛澤東在天之靈也保不住了。
將「面」簡寫為「面」,成為「加州牛肉麵」,也無傷大雅。但倘若那店舖的招牌是「加州蛋面」,就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加州好萊塢一帶美女雲集,蛋面觸目皆是也。
說起來,「面」變了「面」,在中國文化傳統上確是有點不幸。簡體字以「面」代「面」,但假如一下子記錯,掉轉過來就糟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崔護地下有知,不知會怎樣想?
提到中國文化,我就想到中國的書法。上海的好書法招牌,以繁體字下筆,非無因也。當年以「繁」化「簡」的仁兄們,似乎是忽略了中國的書法。上佳的書法,是不能以簡體字下筆的。理由有二。
其一,簡體字是固定的,不容有變,因為一變就變了字。在中國的書法上,每一個字都有很多不同的寫法,而上佳的書法,是往往在一篇之內,同字用不同寫法,以求變化多端為妙。米元章論書法時就說得很清楚:「振迅天真,出於意外;所以古人書,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則奴書也。」當然,同樣筆劃的一個字,書者還可加以變化,但是有同字而不同筆劃而加以協助,書法上就有更大的變化、更大的表達能力了。簡體字是不可能有筆劃的變化的。
其二,以簡體字寫草書,無能為力也。雖然有一些簡體字,是依照故老相傳的草書「筆劃」的,但這只是一小部分。一般地以「簡」書草,是違反了中國的書法規律,而改變這規律,在書法已近式微而又日漸復甦的今天,實在是大有殺傷力,不可取也。
孫過庭在他的萬世流芳的《書譜》中說得明白:「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者,繁體也。孫前輩又說:「草歪使轉,不能成字。」那是說,以「轉彎」為主的草書,若轉時稍為出錯——轉得太大,或太小,或太高、太低、太左、太右——讀者就不知道是哪一個字,非書法也!這是妙不可言的中國書法文化傳統。草書以「通真」為根,以不歪「使轉」為神,簡體字既不「通真」,也沒有「使轉」的規範,草書又從何說起?
是的,從書法的角度看,昔日中共「發明」的簡體字,好像是「異國」文字了。
從日常應用的角度看(尤其是在文盲眾多的國度中)推行簡體字是有可取之處的。然而,在計算機盛行的今天,漢字簡化的功能越來越少了。另一方面,中國古典文化傳統中的書法,舉世無匹,是炎黃子孫足以炫耀於國際上的視覺藝術。
中國的領導人是不應該漠視書法的。我認為,在今天,既有簡,也可以有繁,領導人是不應該視己為文化的天之驕子,以權威的架子而對所謂「繁」體強加約束的。文化是人民的事。他們喜歡做什麼,就讓他們自由地去做算了。
(註:此文發表後不久,到北京一行,見招牌寫的是「美國加州牛肉麵」——原來真是美國的加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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