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8, 1993

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最近為了替《四友攝影聯展》出一本攝影集,在集子的背後要加上一個紅色的篆刻,以增設計之趣,就選用了譚永逸替我所刻的辛棄疾句:「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朋友們見到了,有些擊節讚賞,有些不知來龍去脈,但也有一些認為是過於狂妄,有「牙擦」之嫌。

持後者之見的朋友,似乎是「好讀書,不求甚解」。是的,當宋代的辛棄疾說這句話時,其傲慢之情前無古人。但這傲慢可不是在於這句話,而是這句話的前言後語,整體加起來才使人感到傲氣逼人。辛氏寫道:「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照事論事,以辛前輩的蓋世才華,說這幾句話絕不誇張。要是我能寫得出他那樣的詞,我會比他驕傲十倍。但我的才華比他相差何止十倍,所以這幾句話我是不敢說的。我敢說:「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也敢說:「知我者,二三子」,但卻不敢說「不恨古人吾不見」。少說了這一句話,其它的就算不上是「驕」人一等了。當今之世,在某種情況下,有誰不認為「知我者,二三子」呢?有誰不在興發之餘感到「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但我就是不敢說「不恨古人吾不見」。正相反,假若時光可以倒流,我恨不得能與李白、蘇東坡、辛棄疾等古人秉燭夜談,花半年的薪金與之同游共樂我也不會猶豫的。

我認為,單說一句「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有兩個含意。其一是謙厚之言:我們四友出這本攝影集,實在是班門弄斧,有點狂妄,望大家賞賞面,放我們一馬,因為我們只是「狂」而不自量力也。其二,是我個人對人生的一點感受:人的生命中,會有陣子狂放得旁若無人,若不在此時一抒己懷地「恨古人不見」,豈不是辜負了此生?

記得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我勸容國團回中國大陸去,說他是世界乒乓冠軍的材料,而香港是不會派他參加世界賽的。他嚇了一跳,回答說:「你在說夢話!世界冠軍與香港冠軍是兩碼子事。我膽子再大也不敢有世界冠軍的意圖。」我想也不想就作了回應:「你不知道,世界其實很小,像你那樣的奇才,拿個世界冠軍沒有什麼大不了。」想不到,他相信了我這幾句話,到後來卻害了他。但那是「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之言。

記得在洛杉磯加州大學考博士試時,進入試場之際,教授見到我,說:「祝你幸運。」那時我讀書讀得癡了,望著他,有點不明白,回答說:「我是不需要幸運的啊!」那也是有點「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也是做大學生時,有一次我到舊金山去,在唐人街的一個公眾休憩的地方,見到該市的「棋王」與人賭棋。觀眾雲集,我呆坐著看了一陣;「棋王」勝了,口沫橫飛,不可一世,突然間盯著我說:「你是外來的吧,要賭一局棋嗎?」我見他下的是二等棋,就回答說:「假若你要賭大的,我閉目讓你先行。」這樣賺了一百美元後,就自覺「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去年夏天,我的二十歲兒子到洛杉磯一行,在那裡的加大找到我三十年前的老教授艾智仁。據兒子說,艾老在辦公室裡滔滔不絕向他談起我的往事,然後忽然間指著兒子站立之處,說:「我記得很清楚,當年你爸爸站在同一的地方,告訴我他是最好的學生!」今天,我還記得我確實說過那一句近於「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話。然而,我也記得,為了要證明我說的並非誇大之言,我跟著讀書讀得很努力,很辛苦。

「狂」而不「妄」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自覺下過功夫而又自覺有小成或有點造詣,「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是自然不過的。我衷心佩服經濟學鼻祖亞當·史密斯,但我恨不得他死而復生,讓我向他細說他的《佃農理論》錯在哪裡。費沙的利息理論石破天驚,我是口服心服的,但我恨不得他今天還在,讓我向他解釋交易費用對利息的影響。

在攝影上,「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意思是更容易產生了。在這玩意上我是無名之輩,但也恨不得已故的攝影大師能看一看我對光的處理。而作品跟我一起聯展的三友,大名鼎鼎,在專注的題材上——何藩的街頭巷尾,陳復禮的詩情畫意,簡慶福的大場面風景——他們功力深厚,各自成家,豈會不「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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