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黃永玉,是由一位朋友帶我到他的「山之半居」去。那是一九八九年「六四」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幾位新相識的朋友坐在那裡「悶」談大家感到痛心的事,整個晚上沒有聽到什麼歡笑的聲音。
我這個人有點怪脾性,在聚會中有時說很多的話,有時卻半句話也不說;該晚我是沉默寡言的。大家坐到深夜,永玉突然走進書房裡,拿出多張他在宣紙上重複又重複地寫的對聯,字體潦草,顯然是下筆飛快的。聯語道:「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憐一片江山」——是前人之詞的集句。
永玉讓朋友們各自挑選,但親自選了一幅給我。他再到書房去,把文房四寶拿出來,在各幅同一對聯的下方簽了名,蓋了章。正待把字幅交給我時,他若有所思,把宣紙再放在地上,自己俯身於地,拿起筆,蘸了墨,在他的簽名之上寫下:「五常賢弟一賞,風雨如晦之時」。
當時我想,這個人才情洋溢,點只畫家咁簡單?
大家拿到了對聯,站起來,要告別了。獲得免費贈品,本來是高興的事,但我覺得大家是怏怏而散。向大門走了兩步,永玉說:「要看看我新畫的幾幅作品嗎?」大家於是又再坐下來了。
永玉拿出來的第一幅作品,是《六月之夜》,把我嚇了一跳。在此之前,我只在「翰墨軒」看過一幅黃永玉的畫,是近於漫畫之類的。雖然該畫看來很過癮,但我很懷疑作者怎會那樣大名鼎鼎。一見《六月之夜》,我疑團盡釋,對自己說:「果然名不虛傳!」
《六月之夜》畫面高而窄,背景蒼茫,荷花一朵,高高的立著,有點像傳說是李白所寫的「玉梯空佇立」,而在畫面下,浮在水上的荷葉,露水殷紅如血。我心想,以象徵表達,歐西的畫家屢見不鮮,但中國的畫家就比較少見了。花是花,草是草,畫得再妙也是花花草草而已。
後來我讀到黃苗子替永玉畫冊所寫的序言,引用唐代一位禪師所說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三個境界來談黃永玉,我就覺得苗子真的是永玉難得的知交了。
那個晚上,永玉繼續拿出十多幅其它的作品來給我們看,都是深具創意之作。當時我認為——而今天還是那樣想——純從思維那方面看,黃永玉在中國畫家中是非常獨特的。就算好些知名的畫家,在重複的題材中,畫來畫去都是幾「款」畫,使我看不出其思維何在。他跟著開畫展,我就忍不住寫了《五常談永玉》。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如今四年一度燕歸來,永玉又再舉行個展。不久前,他請我到他家去,看了三十多幅他的新作。對一個不斷地追尋的人來說,四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永玉的國畫顯得比以前豪放,在設色那方面,主色的運用比以前更明顯,有更大的感染力,因此,雖然色彩奪目,其反差卻比以前減少了。《十萬狂花入夢寐》與《何處是歸程》應該是永玉這幾年國畫中的代表作。
更明顯的新路向,是他多畫了西洋畫——用塑料彩畫的西洋畫。每幅作品都有一個中心思想;所有作品的風格明顯而一致。在這些作品中我特別喜愛《羅馬最早的黃昏》與《達芬奇故居》。
塑料彩比傳統的油畫顏料快幹得多(我有一幀油畫過了三年還沒有乾透)。永玉是個「性急」的人,新科技製造的塑料彩也就被他選用上了。但塑料彩沒有「舊」油料畫出來的味道。不久前,永玉發明了一種以塑料彩「用」得很厚的辦法,使畫面增加了立體感,也大有韻味。這樣,與油畫相比,各有千秋。在這新玩意上,永玉只會展出兩幅作品——《黑太陽》與《蟹爪蓮》——都是傑作。
寫到這裡,突然間我有所領悟:傑出的畫家都一定是發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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