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7, 1994

朱屺瞻與黃貴權

有這樣一個現代的俞伯牙(一說姓伯名牙,沒有「俞」字)與鍾子期的故事。一個在上海的中國畫家,八歲已善畫,其後日夕不倦於畫道,青年時曾赴日本研習西洋畫,回國後再深研國畫,跟著自創中西合璧之法,風格突出,天真瀟灑,比之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奇怪的是,這位大師級的畫家,到了八十五歲時僅是略有微名,其畫價當時不及有名的平凡之輩的十分之一。

香港有一位攝影大師,胸襟過人,懂畫,看過那位八十多歲老人的畫後而深愛之,茶餘飯後時總不免要多贊幾句。於是,老人的畫藝就在一小撮的攝影家中傳開來了。

有另一位香港攝影大師,正職是醫生,對國畫頗喜研究,在志同道合的攝影朋友感染之下,對老人的畫著了迷,如癡如狂地收集。老人到了九十歲,因為一次畫展而一舉成名。到了九十四歲,與那位比他年輕四十二歲的醫生兼攝影家相遇,一見如故,跟著,兩人的友情發展成難得的忘年之交,知者無不感動。

今天,老畫家一百零三歲了,還是天天寫畫,還是那樣「揮毫落紙如雲煙」。而那位醫生呢?他收藏老畫家的作品,大大小小不下四百件,日夕觀賞,如數家珍;老畫家身體不適,醫生就飛去上海為他診治;他們每次見面,少的還是不斷鼓勵長的,使後者有返老還童之感。

愛畫的香港朋友都知道,老畫家的名字是朱屺瞻,醫生攝影家的名字是黃貴權。在二十世紀的末期,他們——這兩位知交——把俞伯牙與鍾子期相遇的故事重演,但演來卻比有關伯牙、子期的傳說幸運得多。朱老自小就家境不錯,而老來時,對他的作品驚歎的,又豈只黃貴權一人而已!黃醫生呢?他是香港的一位名醫,門庭如市,是毋須像鍾子期那樣,在傾盆大雨之下,穿著蓑衣,可憐地站在芭蕉樹下聽那高山流水的。

算我孤陋寡聞,很少注意到香港藝術館這個機構。但這機構神通廣大,知道黃貴權擁有獨一無二的朱老寶藏,而又能說服黃醫生以原作的珍品公之於世。在今年新春大吉之際,該藝術館將展出一百五十幀黃醫生珍藏的朱老精品;此外,又以一百九十九幀作品為朱老隆重其事地設計書畫集,精裝出版。

在替該書畫集寫的序言中,朱屺瞻有趣地述他遇到「鍾子期」的往事:

「余與貴權先生神交十年而未嘗試面,乙丑秋,余赴香港,始識先生,溫雅敦靜,真仁君子也。復蒙邀,移榻其別業康樂園,晨夕與共者累月,俱恨相見之晚也。先生以醫名世而雅好書畫,所藏頗富,於拙作則收羅尤伙。余之畫東塗西抹,但適己意,而先生不遺餘力,多方搜求,珍愛如頭目,此因緣何從說起;先生更以暮年相契,若有宿緣,乃顏其室曰:『瞻緣堂』,囑為書額,余不敢應,又不能不應也,遂書之而別。

「庚午春,余再游香港,而先生所藏拙作又數倍於昔矣。…… 故記始末,使覽者知其意之殷,其性之篤,其情之癡也。」

黃醫生最近送給我他剛出版的《瞻緣堂藏朱屺瞻書畫選》。對著這厚厚兩巨冊,精彩絕倫。

「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是王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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