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15, 1995

從大海撈針看羅中立

一位在香港收藏中國近代油畫的朋友,收藏甚豐,而且甚廣——包括了很多位油畫家的作品。另一位朋友,是油畫家,對上述收藏家的廣泛撒網方法不以為然,說那是「大海撈針」,命中率甚低,要賺錢談何容易,非投資之上策也。

毋庸諱言,在藝術上,能成為國際大師的機會很小。今天數以百計的中國油畫家之中,將來能在國際上稍見光芒的——姑勿論是否大師——充其量不及一掌之數。「大海撈針」當然不是好辦法,但藝海茫茫,要找到針之所在,怎樣去找呢?

既然不知針之所在,在大海亂「撈」一通是被迫之舉,難以厚非。老實說,我算是一個小小的收藏家,數十年來對藝術很感興趣,但對今天眾多中國油畫家的選擇,無論個人怎樣觀察、衡量,總覺得自己也是個「大海撈針」之人。

也毋庸諱言,收藏藝術作品之主要目的,是希望賺點錢。不是要賺很多錢。收「藏」是賭眼光的玩意,「博」中了很有滿足感,所以只要藏品的升值率可與利率看齊,就很容易心滿意足了。

是的,收「視」與收「藏」很不相同。前者是買到了油畫後,掛在牆上觀而視之。這是半投資、半享受之舉,其市價會否升值不大重要。收藏呢,是「藏」而不「視」也。升值於是成為主要的回報,不可不談。所謂油畫收「藏」家,家中根本沒有那麼多的牆壁,可以「容納」得起所有的藏品。這聽來似乎是一個怪論,但收藏家朋友應該同意我之所說,因為他們有苦自知也。

我曾經提及,中國大陸開放後,油畫家蜂擁而出,若干年後,有兩三位可成國際大師的,大有可能。倘若我們今天有先見之明,發個小財並不難於上青天。我也曾分析繪畫大師的必備條件。如果按著這些條件而選自己認可的畫家下注,豈不是十拿九穩了?

非也!有兩個困難。其一是,雖然明知條件是什麼,但判斷某畫家有否這些條件,談何容易?我們不要忘記,今天大名鼎鼎的梵高當年去世後,葬禮完畢時,他的弟弟請在場的藝術家朋友免費選取梵高留下來的油畫遺作,但誰也不想要(一說只有塞尚有先見之明,選取了兩幅)。

其二,有些畫家自暴自棄。例如,分明是有大好前途的,卻由於急功近利而粗製濫造,自動降級。又例如,某畫家眼看自己的某作品賣得高價,就自己仿製自己的畫(依原貌再畫),試圖以「真」亂真。

個人當然不想大海撈針,但要知道針的所在才撈之,卻難於登天也。在這藝海茫茫尋尋覓覓的困境中,我想到了羅中立。難道他是大海之一針乎?我想,今天只能說:這個可能是存在的——很明顯的存在。

我對羅中立的成名之作——在中國曾獲第一獎的《父親》——的評價,不像一般人所說的那麼高。我認為這幅寫實的作品,使人看來實在真實,卻因此缺乏了「物外之情」。我也認為羅中立的早期作品——今天在市場上被搶購的作品——雖然基本功夫有的是,但思想平平無奇,作品不夠成熟,與師級相去尚遠。

然而,近幾年來,羅中立的畫風大變,其進境一日千里,驟然間使我意識到一個師級人物正在悄悄地冒升起來。是的,羅氏的畫,思想越來越深入而明確,風格越來越明顯而強烈。筆觸粗獷,大有「原始」之味;造型越來越誇張,越來越擺脫了寫實之法——但他這些作品給人的真實感,比他早期的寫實還要真實!

羅中立顯然對中國的農村生活有很深的體會,能在畫裡明確地表達出痛苦的生活中也有溫馨的一面。太甜的畫是「月餅派」;太苦的畫不值錢。苦中帶甜是好藝術(甜中帶苦也是)。羅氏的畫顯然有這樣的能耐。可以說,羅中立的作品是對中國痛苦農民(尤其是他們的孩子)的頌讚。

把實物描繪得絲毫不差的國際大師維斯(Andrew Wyeth)說:「我的畫絕不真實!」但畫得完全不像實物的印象派大師們卻說:「我們要以不真實的方法來表達真實的感受,這才是真正的真實。」

是的,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必須表達作者的觀感或感情。大致上,這表達只有兩個法門。其一是以實而虛之;其二是以虛而實之。餘下來的實而實之,是「攝影派」;虛而虛之,是不知所謂的新潮「假抽像派」——不足道矣!

為了要寫這篇文章,我重觀羅中立的繪畫發展程序,發覺他十多年來,從實轉虛,而又從虛轉實,又再從實轉虛……好幾次了。今天,他還不能像維斯那樣實而虛之,但像印象派那樣虛而實之,卻算是登堂入室了。

很想知道羅中立的下一次轉變會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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