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2, 1995

從張愛玲的起落看中國文藝市場的盛衰

我年青時離港赴美,一去二十五年,而當時在那裡的中國留學生,有興趣讀經濟學的沒有幾個,所以結交的中國朋友甚少。這解釋了為什麼我那樣孤陋寡聞,要到一九八二年回港任職之後才聽到張愛玲的名字。

不久前張愛玲謝世,她那有點淡出的名字又再轟動一時。我於是讀了好些追悼她的文字,略知她的生平事跡,感慨之餘,便忍不住執筆寫此——因張愛玲謝世而觸發的聯想。

不要以為文人是那樣「清高」,可以為了文藝創作而犧牲一切,以至連飯也沒有錢吃。記載上說,張愛玲雖然為人慷慨,但重視金錢,且算得一清二楚——她曾經大量收藏印書所用的紙,堆積在自己的睡房裡,惟恐日後出書時紙價上漲。

生長在一個舊禮教的富有之家,父母很早離異,愛玲十八歲時就離家出走,與父親脫離了關係。在母親的幫助下,她抵港就讀於香港大學;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重回上海,其時母親已出國,愛玲於是搬到獨居的姑姑家裡去,靠賣文維生。

奇怪的是,自一九四三年(二十三歲)起的數年間,愛玲寫文藝小說所得的收入,顯然大有可觀。雖然她當時沒有花天酒地,但好打扮的她,新衣服多得不得了,下午茶點天天有,娛樂節目安排得密密的——她甚至有錢資助所托非人的胡蘭成。

相比之下,今天的香港,這樣的文藝稿酬收入是很難想像的。五十年代迄今的香港,賣文而賺得可觀收入大有人在,但他們要不是寫武俠或奇情小說,或寫社評專欄,或寫譁眾取寵的什麼,就是要向電影劇本方面打主意——純文學的創作很久以來都是市場毒藥,而此「毒藥」變得越來越甚——今天,純文藝創作幾乎絕了。

為什麼五十多年前,在近於戰亂的上海,文藝之作可取得寫意的生活(張愛玲只是當時表表者中的一個),而在今天卻變得那樣不成氣候?

我把這個經濟學上的問題提出來,與同事王於漸研討。他的解釋,是當年的上海,優秀分子階層(elite class)明確,而這階層既好文藝,也有共通的意識,所以文藝作品有市場。然而,今天的香港,優秀分子階層似乎早已不復存在了。

回顧香港昔日,何鴻燊、張愛玲等人在香港大學求學的年代,優秀分子階層(包括戰時國內許多南來的作家)顯然是存在過的。這階層的劃分之界,今天不知所終,也是事實。那所謂優秀分子階層的昌盛與文藝作品的昌盛連帶在一起,中外皆然。而我們這階層的解體,比歐美的來得早,也似乎比我們的文藝市場較諸歐美的跌得快,有所吻合。

問題是,為什麼那優秀分子階層的劃分,在今天會去如黃鶴呢?這一問,倒使我把王於漸的解釋倒轉過來看。我認為那所謂優秀分子階層是由共同興趣維繫而成的。失卻了共同興趣,優秀分子階層就潰不成軍。文藝當然是維繫這階層興趣的主要項目。那是說,是文藝的不振而使優秀分子解體,而非這些分子的解體而使文藝不振。

個人認為我們對文藝作品失卻了共同興趣,有兩個相連的原因。其一是我們的國家多災多難,人們東飄西泊,過著不安定的生活,工作上人浮於事,對賺不到錢的東西不感興趣,更不要說多下功夫了。其二是文藝不像什麼奇情小說,可以走馬看花地閱讀。是的,欣賞文藝作品是要每字每句地細讀,慢慢咀嚼,甚至有時重複地思量才可以領會的。但今天,我們不容易有昔日的環境與時間。

好些張愛玲的評論者,見到她在四十年代光芒四射,而此後不再,就說她的天才是曇花一現,跟著就失去了蹤影。這論點,我不敢苟同。

我認為張愛玲在一九五五年秋末赴美後,沒有用功於文藝創作,其主要原因,是這創作的收入不足餬口。我們可不要忘記,天才也要吃飯、穿衣的。五十年代之後,張愛玲一度轉寫電影劇本(她怎會不知道自己這方面的才能並不超凡);讓台灣重印她的舊作,或寫一些「交差」的文章賺點稿費——這一切,都是為米折腰的證據。

可憐張愛玲:她在美國四十年的主要收入,不過是來自一些所謂研究助理基金,以及一些不固定的、報酬有限的在大學作翻譯、校正、註釋等工作。其腰之折何其甚也!世界上沒有什麼基金,沒有什麼大學,會長期資助他們語言不通的文藝創作的。

說起來,我們在香港的富有者,在某程度上應該有點內疚。自古天才鳳毛麟角,而文藝天才更是少之又少。張愛玲是個文藝天才,沒有誰會不同意吧。為什麼當年可以出得起錢的人,不對愛玲慷慨資助,過癮一下?

我又想,香港的富人投資,也算有眼無珠。要是當年他們懂得資助張愛玲,換取她的手稿來收藏,今天把這些手稿拿出去拍賣,高舉其手的何止我一人?

我自己也有點難辭其「咎」。若干年前,曾經兩次得到瑞典的邀請,要我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其意應該是要我提出一些中國人的名字來。我當時覺得自己讀過而又健在的中國文學家之中,沒有誰值得提——而且當時又沒有讀過張愛玲的作品——就把寄來的提名表格擱置一旁了。

當然,張愛玲的大名應該早已有人對諾貝爾委員提出過,但多一把聲音,多少總有點幫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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