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大學畢業後,進了研究院,攻讀一個比較特別的課程。這課程名為「醫學訓練程序」(Medical Science Training Program),學士之後要讀八年,其中沒有暑假——不知是誰想出來的。這課程在美國已有二十四年的歷史了,但只有約四分之一的學生可以將整個課程讀完。因為政府供給學生整個課程的一切費用(包括每月一千美元左右的零用錢),所以申請者甚眾。
今天美國的電視喜劇中有一個新名詞,叫做「乜佛」(Mud--Phud是從上述課程畢業時一起拿得的M.D.與Ph.D.而來的)。說一個人是Mud--Phud,意指他是讀書太多以致其它什麼也不懂的書獃子。
兒子讀此課程幾個月了。昨天晚上,打長途電話給我,談天說地之間,他突然說:「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醫生是否聰明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記憶力一定好得不得了!」他跟著說醫學要記憶的東西多得離譜,其功課之多,多到根本不可能應付。他又說,他自己已被校方優待,不用修生物化學這一科(因為早已讀過而又成績好),但還是無法應付課程。他再說,大考在即,他自己讀不了,卻很想知道其它同學,尤其是那些要修生化的同學,是怎樣應付的。他於是打電話向一位高手同學請教應付之法。對方響應:不可能「應付」,每天要到凌晨四時才睡覺。
兒子告訴我這些後,縱聲大笑,笑得很開心。他顯然認為,怎樣努力也趕不完的功課,只好以笑來應付了。這好比我們面對怎樣趕也趕不完的工作,除了以大笑來化解,又能怎麼辦呢?難道終日惶然,苦口苦面,坐立不安?難道逼到自己發神經,找心理醫生看一下嗎?難道要吃什麼鎮靜劑,或者安眠藥?最後的辦法,只好視之為很過癮的事,大笑特笑來輕鬆一下了。
面對根本沒有辦法趕得完的工作,就索性讓它趕不完算了。或者明知無法完全趕得上的,就不如趕得上多少就多少,先趕比較重要的,盡己所能,餘下來趕不上的,就由它去吧。
嚴格地說,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可以做完的事。凡事苛求,凡事要做到「盡」,天天苦不堪言是必然的了。為人若此,實在可悲。事實上,這樣做人是不容易做出大事來的。
我自一九五九年起,以迄於今,怎樣趕也趕不完的工作,已司空見慣。記得一九六一年春季,我因為要趕著畢業(不想多讀一年,也不想讀暑期班),便選修了四十多個學分。這等於一般學生的整年課程。我於是讀得一塌糊塗,連哪個課要到哪個課室去「上」也搞不清楚。天天疲於奔命,要放棄既不願,要繼續卻又困難,於是整天像「傻佬」一名,哈哈大笑,笑後就覺得情況不是那麼差,似乎尚有可為的。
一九六七年初,我的論文剛有瞄頭,芝加哥大學就給我一個獲得博士後的獎學金,逼使我要在三個月之內把論文趕起。此一趕也,天翻地覆,晝夜不分。那時在長堤大學任職,每星期要教十二課,真的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知道我當時困境的朋友們問:「你怎樣趕呀?」我的響應,總是哈哈大笑,因為自己感到實在無稽,實在無可奈何,也實在過癮。
三十多年來,這種怎樣努力趕也應付不了的情況,不知發生了多少次。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是這種情況的出現,自己事前沒有想過,一旦發生,就變得身不由己。要做的工作多得沒有時間去計劃安排,或作有系統的處理。工作亂七八糟地來,我就亂七八糟地應付,應付得多少就多少,你說過癮不過癮,痛快不痛快?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辦法,擋不了的,掩不住的,就索性以不理的辦法,通常都有不錯的成績。不是完滿的成績,但大致上很不俗,也就心安理得了。是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向自己認為是終點的目標退一步,退兩步,不得已時退三步或四步,成績如何不介於懷,其效果往往是出乎意外的好。
兒子見功課怎樣努力也無法應付而哈哈大笑,看來是得到我的「真傳」了。他問:「要是我的成績不好,你會不會不高興?」我也哈哈大笑,答道:「教了你那麼多年,你怎麼還不知道?我從來是不以成敗論英雄的!」
只要兒子能繼續哈哈大笑,我想,他會順利地完成那八年課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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