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12, 1996

陳衍寧的肖像油畫

我曾經在一個大型的研討會中介紹過中國攝影大師郎靜山前輩(今已故)的作品。我說,中國與西方的藝術媒介,在傳統上各不相同,歷來大都是河水不犯井水,青出於藍的例子甚少。比如在繪畫上,西方畫家不懂得水墨畫,而中國畫家的油畫成就則遠不及西方了。我當時指出,唯一的例外是攝影:攝影的器材工具是西方發明的,但論到攝影藝術,我們炎黃子孫中的表表者,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概。

今天,論油畫的成就,我還保持中國不及西方的觀點。但因為用毛筆是中國的傳統,在技術的某方面我們大可分庭抗禮;然而,對用色、用光的處理,以及對油畫的一般概念,西方到今天還是佔了上風的。

這倒不是說,中國的油畫家能在西方站得住腳的一個也沒有。趙無極的抽像油畫,在西方早見經傳了。中國開放以來,油畫家蜂擁而出。我曾在一篇頗具爭議性的、題為《富而後工》的隨筆內提及,目前這麼多的中國畫家從事油畫,若干年後總會有兩三位可以躋身於國際大師之列。

事實上,近幾年來,在西方受到注意的中國油畫家有好幾位,而陳衍寧是其中一個。衍寧兄近幾年在西方,尤其是在英美,成了名——起碼可以說,為了畫事而疲於奔命——主要是因為他的肖像油畫。這可算是半個奇跡,足以成為佳話。

可不是嗎?千多年來,中國的畫,人物肖像是最弱的一環。但西方的肖像油畫,在達芬奇之前早已成行成市了。這真是一個有趣而又深奧的問題:為什麼在人物肖像畫這方面,東、西方之間會有那樣大的差別?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也得不到答案。

到了十八世紀,英國的肖像油畫大行其道,盛極一時,Reynolds、Lawrence、Gainsborough等肖像大師的造詣,可說是達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對此存疑的朋友,可到美國加州洛杉磯北部的Huntington Library去看看。

想不到,在二十世紀末期的今天,在那因有貴族階層的需求而成為肖像王國的大英帝國,應接不暇的卻是我們當年被稱為廣州四大天王之一的陳衍寧。衍寧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像也。不亦快哉?

肖像畫是藝術,但有藝術之外的困難。我們早就聽過「畫虎不成」的笑話,而畫肖像比畫虎還要難「成」。更重要的是,在所有視覺藝術中,對於肖像——以及「肖」與否——顧客的要求特別苛刻。畫得不酷似,或畫得苦口苦面,或畫得像傻佬一名,或畫得不夠恭維,其它題材的作品還有市場,但肖像畫就很容易血本無歸。

這裡還有另一個大問題。肖像若畫得「恭維備至」,但求美觀,藝術的表現就或多或少要打一個折扣。老外的肖像顧客既要「恭維」的逼真,也要藝術,豈不是難上加難?衍寧兄的肖像油畫今天在西方名重一時,顯然是二者都能顧及了。

我認為他能達到這「二難並」的原因,是個性使然。十多年前,衍寧兄的畫藝就在中國聲名大噪,其油畫的基本功當然是「及格」的了。他這個人對事物觀察入微,為人放而不狂,絕不馬虎,加之對各家各派的畫法有深入的體會——這一切,是畫肖像的必備條件也。那是說,畫肖像的師級人物,必須有樂於接受多一點約束的品性。粗枝大葉、馬馬虎虎、狂筆亂揮,在其它藝術題材上可以碰碰運氣而偶得佳作,但以肖像而言,這些都是大忌。

在肖像攝影那方面,我自己曾經下過功夫。雖然算不上什麼「師」級,但大師之如簡慶福、何藩等朋友,都曾經可以不說但又說了一些令我聽來開心的話。無獨有偶,衍寧兄對我的攝影肖像的品評,也令我開心。受寵若驚之餘,我不自量力地向他大談人物肖像之道。我對他說,在攝影上,人物肖像有兩個重點。其一是光的處理要精細入微,甚至連一根眉毛也不可忽略。其二是人物的手,要安排得適當最困難,也最重要,因為手怎樣安排,就好比人在「說」怎樣的「話」。

對衍寧兄談了這些「肖像」之道後,我才知道自己是班門弄斧!他不僅老早知道這些法門,而且比我知得更多。我的肖像攝影,是從加拿大的卡殊(YusufKarsh)那裡學來的。這位攝影大師認為,肖像的重點是在於人物性格表現,而細緻的光法與雙手的安排是為了表現性格而用的。卡大師還有一條「肖像」座右銘:不先認識一點主角的個性,決不試鏡。

據我所知,衍寧兄處理肖像的態度,與卡殊如出一轍。兩位見過他工作的朋友告訴我,衍寧兄在下筆起稿之前也是要對主角先有一點認識。

一位搞新潮攝影的朋友,批評我的肖像攝影,說我的作品有一點刻意安排之感,不夠隨意按快門、偶得佳作那樣來得「自然」云云。我回答說:「那是肖像啊,在所有攝影的題材中,只有肖像一項是沒有運氣可碰的。」

陳衍寧的肖像油畫,也是毫無運氣可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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