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紐約佳士得的一次中國古畫拍賣中,第三號是一幅據說是宋代的畫,小小的只有十英吋(面積不到一百平方英吋),畫中主題是樹上幾隻猴子。簽名與印章看不清楚,佳士得的《目錄》註明是「無款」之作。
該小型宋畫的估價是一萬五千元至二萬美元,但拍賣的成交價,卻是二十六萬六千五百美元,在收藏行內一時傳為佳話!
機緣巧合,這幅小型宋畫拍賣之際,我剛好在長途電話中聽得清楚。從八千元叫起,在眾多買家搶叫之下,不到三十秒鐘就超過二十萬美元。為什麼如此吃香?畫本身是精彩的,但據說畫中看不清楚的簽名與印章,經一些「心水清」的人研究後,鑒定為馬遠(一一九○——一二二五,南宋畫家)的祖父馬興祖(一一三一——一一六二)之作。祖父的名氣,遠不及孫兒,但這可能是馬氏祖父遺留下來的孤本,要「收」為己有的人就視金錢如糞土了。我想,宋代的魅力非同小可也。
前些日子,一位日本女士說,她在日本的一位朋友,有一幅中國畫出售,要我問問朋友有否興趣。我看她帶來的照片「樣本」,是宋人范寬的《溪山行旅》!我說:「不可能吧。這是台灣故宮博物院的鎮山之寶,最近故宮的珍藏品赴美展出,這幅范寬名作不准離開台灣,即使美方願意買一億美元保險也借不到,你的日本朋友有沒有搞錯?」她的朋友沒有搞錯,因為後者擁有的,顯然是數十年前在日本精心印刷、幾可亂真的複製品。這市場早已絕版的複製,我後來出價五萬港元也買不到。
宋代的繪畫大師,說來何止范寬一人。那時名家輩出,還有李成、郭熙、崔白、李唐、文同、夏圭、馬遠、馬麟等大師,風格各異也思維高逸、氣勢超凡。宋朝的起迄年期是公元九六○至一二七九年,比意大利文藝復興時的中心人物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早出三百年,但從藝術的概念與理論那方面看,我認為達芬奇是不能與范寬等人相比的。是的,歐洲的繪畫藝術要到十七世紀中期才有《溪山行旅》的意念和想像力。
轉談書法吧。雖然我認為明末清初的書法不下於唐宋,然而,以米芾、黃山谷為首的宋四家來說,理論縱橫,下筆天真,令人神往。值得特別一提的是趙佶——宋徽宗。這個創立瘦金體而草書又好得出奇的大書法家,竟然是一個皇帝!古今中外,我想不到有哪一位皇帝或執政者在藝術上有宋徽宗的能耐。
說文章,雖然我偏愛魏、晉,但唐宋八大家中的蘇東坡與歐陽修(皆宋人也)真的非同小可。單是蘇學士的前後《赤壁賦》就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宋的詩不及唐,但宋詞的發展光芒萬丈。蘇東坡、辛棄疾、李清照等人的功力,在西方的詩人中似乎找不到。
最近我對中國的陶瓷器學習了一點欣賞之道,是初學,什麼「窯」呀老是搞不清楚。正因為這樣,我可以不受任何專家的言論影響,而作出個人對陶瓷藝術的直覺「判斷」。這一「判」也,宋瓷十分,其它最高的是八分左右而已。我的直覺是,宋瓷的設計簡單而高貴,色調清純,靜而雅,自然而毫不造作,但細看之下,其變化含蓄、微妙,而又多采多姿。是的,從不懂瓷器製作技術的個人直覺來看,宋瓷的藝術是世間罕有的。
論科學,自希臘的歐基米德(公元前二八七——二一二)之後,中國比歐西落後很多——差了好幾條「街」。好些為我炎黃子孫的祖先的祖先之古代科學家大捧特捧的言論,甚至說我們祖先的科學勝歐洲祖先的,皆大言不慚也。
但從藝術文化這方面來品評,我們的宋代,比同時代的歐洲,的確勝出了五六十條「街」。中國在元朝的藝術文化一落千丈,令人歎息。不過,到了晚明徐渭那個時代,我們還是大有看頭,還能把歐洲比下去。十七世紀中葉,中、西雙方大約打個平手。如果我們這一邊派出八大山人(即朱耷,一六二六——一七○五)等四大高僧出賽,那麼歐洲應戰的,只派出一個荷蘭畫家倫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就勢均力敵,再加上意大利的雕刻家Bernini,我們的和尚就會心驚膽顫了。
到了十八世紀,我們節節敗退是毋庸諱言的。單是一個莫扎特,炎黃子孫就聞「音」喪膽。到了十九世紀中期,歐洲畫壇印象派的前奏,我們就變得面目無光。
曾經是那樣有智慧的民族,那樣有感性的民族,有那麼豐富文化遺產的民族,為什麼會變得這樣不成氣候的呢?
這是很值得深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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