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西藝術歷史那方面看,我曾經提到宋代的藝術比歐洲同期的高出許多;元代幾乎一蹶不振;明末清初時的十七世紀,我們的藝術發展又大有起色,但只能與歐洲打個平手;從十八世紀開始,我們就節節敗退,輸得一塌糊塗。
是的,於今回顧,中國的藝術發展有兩個高峰,其一是十一世紀時的宋朝,其二是十七世紀的明、清之間。這兩個高峰哪一個比較出色很難說。個人認為十七世紀稍勝,但與歐洲同期的藝術相比,宋代顯得光芒不可方物;到了清初,歐洲就迎頭趕上了。
試想,宋朝大約早於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四百年,當時的歐洲,除了希臘的建築,沒有什麼超凡的藝術令人歎服。即使文藝復興時代的重要人物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天才橫溢,但其作品受宗教的框框約束實在太多,意念並不超凡。文藝復興後期的米開蘭基羅(一四七五——一五六四),更是表現出色的藝術家,但米氏在藝術史上有重要地位,是因為他試圖打破宗教的框框傳統。
是的,自意大利的米開蘭基羅及接踵而至的西班牙的格萊科之後,歐洲藝術一日千里,一百年有大成,二百年把我們比下去,三百年舉世拜服。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中國節節敗退」的觀點,倒不是我「發明」的。外國的有識之士都這樣看。同樣,一些美國的學術朋友,略知我們宋代藝術的,驚歎之下,都不約而同地把它先後與歐洲相比,跟著必問:中國為何節節敗退?
這個問題我想了十多年了。今天的「大概」答案,是下述的三個原因。
其一,中國藝術發展的第一個「致命傷」是元朝。像歐洲一樣,中國自古的藝術發展,帝皇的影響很重要。元朝的皇帝既不懂中國的文化藝術傳統,也是些沒有什麼「墨水」之人,於是把宋朝的優良傳統幾乎攔腰打斷。毛潤之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倒說得不錯。
相比之下,清朝的外族帝皇高明得多了——從康熙到後來的皇帝,都學習中國的書法。雍正的書法最好,可以稱得上是書法家。乾隆呢?喜愛書法,不成;喜歡寫詩,更不成;但乾隆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藝術收藏鑒賞家!
其二,二十多年前,我看過一本今天已忘了作者是誰的,名為《歐洲的奇跡》(The European Miracle)的書。該作者認為歐洲自文藝復興之後,科學與藝術發展的神速是一個奇跡。他的主要解釋是:歐洲是很多國家的合併,國與國在交流中互相競爭,互相衝擊、啟發,因而大有所成。
我認為這觀點有道理。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莫扎特等人的生平事跡。他們為了名成利就,往往東奔西跑,周遊列國,使人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之感。一國之中可以有競爭,有衝擊,但多國之間的來往對天才就更有這樣的好處:這個政制下的市場不欣賞我,我就跑到另一個政制下的市場去。於是,競爭與衝擊就更加熱鬧了。
其三(這是我幾個月前的發現),歐洲到了十八世紀之後,評論藝術的人大都是收藏藝術作品的人——這點很重要。
自古以來,中國、歐洲的藝術發展都受到帝皇及宗教的影響與約束。藝術家要吃飯,吃誰的飯就要為誰的品味而創作。帝皇與宗教主事人的品味可能不錯,但有禮儀、信仰的約束,卻沒有理論基礎。吃富有的人的飯對藝術的發展好一點。更好一點的是吃藝術商人的飯。這是因為商人收購藝術作品要賺錢,他們就不能不顧及市場的喜好而下注。
對藝術發展最有利的,是藝術家要吃藝術評論家的飯。這是收藏家作藝術評論家的情況了。歐洲到了十八世紀,這情況開始出現,跟著,此風盛行,而到了十九世紀,印象派作品的主要收藏家都是藝術商人及評論家。這樣,藝術的發展要顧及市場大眾的需求,也有理論與概念爭論的協助。
去年暑假,我在美國一家書店裡(大減價時),僅以八美元買了一本精裝的名為《印象派首期的收藏家》的書。書中敘述了一群為了賺錢而收藏作品的畫商。他們有先見之明,看中了當年籍籍無名的塞尚等人的畫,收購後執筆為文,理論滔滔,引起爭議,熱鬧非常,影響了多個藝術天才的思維,促成了後來公認為偉大的印象派。
藝術家要吃飯,也要在思維上有所啟發。收藏與評論是同樣的人就可以一舉兩得。這是歐洲藝術之幸。
上述的「藏」與「評」的結合情況,中國到今天還很少見。評論藝術的人不「入貨」,得個「講」字,要吃飯的藝術家是不容易聽得「入耳」的。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