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懷古說》一文內提到五十多年前就懂得背誦杜牧的「折戟沉沙……」,而該文又說明是「六十有感」。一些讀者屈指一算,那時我還不到十歲,怎可以「折戟沉沙」一番,背誦什麼「銅雀春深鎖二喬」?
我不是一個背誦天才,但認為每個人在少小時的背誦能力特別強。少小時沒有煩憂,腦子裡沒有牽掛,沒有污染,只有一片天真的純潔,什麼詩詞歌賦之類,是很容易在記憶中刻上去的。
我懂得背誦整首《長恨歌》、《琵琶行》、數以百計的詩詞、蘇東坡的前、後《赤壁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王勃的《滕王閣序》等詩文時,只有七、八歲。當時我不明白其中的內容,字也不識得幾個,但就是懂得背誦。
事情是這樣的。抗日戰爭期間,母親帶著我們六個孩子在廣西逃難,在桂林、柳州一帶逗留大約一年,然後逃到平南,步行十多個小時,抵達一個名為哪沙的村落,在那裡住了一年多。
哪沙是「如假包換」的窮鄉僻壤。那裡的村民不相信世間有汽車、火車,飛機更不用說了。更「僻」的是,這村子裡沒有誰識字的,所以沒有筆墨,也沒有紙張。母親總是希望我們能繼續求學,但連紙筆也沒有的地方,怎麼辦?
好在機緣巧合。跟我們一起逃難到哪沙村去的,有五名男子漢,都是「性格人物」。我記得一位是畫家(曾用燒焦的木炭替我在牆上畫了些「造像」);一位是打功夫的師傅;一位懂英語,是阿Q所說的假洋鬼子;一位懂中藥,教過書,沉默寡言。還有一位是姓鄧的,曾教古文維生,整天書空咄咄。
這鄧老師很八股,整天在哦哦地吟誦。他身無長物,但帶著一堆詩詞歌賦與古文之類的書本,一有空就拿起來哦呀哦的。在哪沙,我們大家都無所事事,因此鄧老師「口水多過茶」,天天以吟誦自娛了。
我那不識字的母親聽說鄧老師有點學識,就要我們跟他學習,但真正從鄧老師那裡學到一點什麼的,就只有我一人。這往往是因為每個天黑而不能出外玩耍的晚上,鄧老師朗誦一句詩、文,我就「依樣葫蘆」照樣朗誦一句。字音或長或短,或速或緩,但沒有或高或低的,兩人一起咿咿哦哦,倒很過癮。一年多的晚上差不多都是這樣度過的。
由於沒有紙筆,鄧老師只好教我這樣背誦。可能是因為我當時只有七、八歲,他從來沒有向我解釋詩文的內容。我開始明白有關的內容,是好些年後的事,而因為懂得背誦,久不久就把記得的詩、文在腦中轉來轉去,這樣,對內容的理解、體會遂與日俱增。是的,例如一些辛棄疾的詞,我今天的領悟比三十年前我拿博士銜時深入得多。要不是我在少小時就懂得背誦,多年以「記憶」來慢慢消化,這領悟是不容易達到的。
從個人的經驗所得,我認為在語言文化的教育上,我們不妨倣傚一下往日的傳統學習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在童年記憶力特強的日子裡,求學的應該多點背誦。不要在解釋上大費思量,吹毛求疵的解釋更要避免,讓兒童「背」了再作道理。如果童年時不這樣做,長大後腦子給其它雜事塞得滿滿的,要「背」要記,就不容易了。
除了協助與日俱增的理解和領悟,多背誦一些詩、文的佳篇,還有兩個重要的好處。
其一是在需要時,要運用得好,背誦——有助於記憶的背誦——幾乎是不可或缺的。比如我今天以中語寫文章,引用古今之句來點綴、過癮一下,毋須翻書籍。假如我要尋書覓句,運用起來豈不是格格不入、文氣大「傷」?
事實上,我是在一九八三年末,四十八歲時,才正式開始用中語寫文章。如果我不是在童年時下過一年多的背誦功夫,文體可能目不忍睹。
其二,寫文章,文「氣」很重要。背誦古人的佳作,文氣的感染是很自然而無可避免的。中文如是,英文也如是。在美國念大學,學英文,我就找一些佳作,實行背誦。因為年紀大了,背得很辛苦,但還是背了一些。有朋友問過:「你的英文寫作是怎樣學來的呀?」說來話長,我就只簡單地說:「背誦《聖經》的《創世記》。」
今天香港的大學生,一般地說,智力皆屬不凡,然而中、英文寫來都很有問題。我認為這困境的存在,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中學時,他們讀書是為了應付會考,而且試題是他人所「出」,因而文學老師不敢自我發揮,不敢以自己的才華來「影響」學生,恐怕學生「會考」不及格。(這一點對文學比對科學更具殺傷力。)其二,學生在童年之際,今天的語文老師較專注於解釋內容,而忽略了每天要兒童背誦一兩段上佳的文字。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