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人生可以做的事,最有滿足感的莫如創作。雖然我也認為創作是極為痛苦的事,但偶有所得時,其痛快之情實非筆墨可以形容。
在這裡我要跟文學專家研討一下。「苦」字上頭加一個「痛」字,成為「痛苦」,與單一的「苦」字大不相同。「痛苦」一詞的英譯應該是agony,而「痛快」則應近乎ecstasy了。數十年前,Irving Stone出版了一本名為Agony and Ecstasy的小說,敘述意大利文藝復興時代後期的藝術大師米開蘭基羅的創作生涯。以「痛苦和痛快」來形容米氏的一生,可圈可點。
單說「痛快」,並非創作才可以達到的。在狂風巨浪的海上與一尾大魚搏鬥一個小時,把大魚弄到船上,大有痛快感,但算不上是創作。抗日戰爭期間,跟著母親在廣西一帶逃難,苦不堪言,當時我想,若能手提機關鎗,衝鋒陷陣,把一整隊日軍殺得片甲不留,豈不痛快哉?是痛快,但也算不上是創作。
短暫的痛快,沒有雋永的感受,僅此(一時之「快」)而已。但創作帶來的痛快感,卻可以持久。昔日蘇東坡贊米芾(米南宮)的書法,以「沉著痛快」來形容,是指可以持久的痛快了。蘇學士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天分的文學家、藝術家,其思維之高,其所知之廣、之深,我望塵莫及。我為他所說的「沉著痛快」想了好幾晚,終於有所領悟。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我六個月聽不知音,食不知味,完成了博士論文《佃農理論》。我跟著把文稿寄給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希望他們出書。六七年九月,我到了芝大任職,收到該出版社的信,說文稿沒有問題,不用修改,可以立刻付印。也是在那時,在芝大任教的、曾對佃農理論作過研究的莊遜(D.G.Johnson)知道我的論文快要出書,對我說:「你那論文可大可小,這樣的機會不容易有,你還是多花一年時間改進才出書吧。」
我接納了他的意見,日以繼夜地為該論文再下一年功夫,又因為腦中的思慮在舊作上重複又重複地「打轉」,其過程不僅苦,而且悶。後來該書終於出版了,我興奮得書不離手,翻來翻去讀那些自己差不多可以背誦出來的文字。
我向芝大幾位前輩教授提及「書不離手」的怪現象,其回應是:他們的第一本書出版時,也是跟我一樣的。創作就真的有這樣的感受:出版一本書就好像生育了一個孩子,大有依依不捨之情。
在我來說,創作並非為了要顯示有什麼創見或新意才做的。事實上,我最不喜歡以「不同」為創見,「整蠱做怪」而自命天才的作品。我認為創作絕不是天才的專利權,任何凡夫俗子也可以為了痛快一下而自創其作。與比賽不同,創作是沒有不自量力這回事的。我創我的,要過一下痛快之癮,與他人何干哉?
所以在創作上說,我根本不管他人之作;假若「創」出來的他人曾經「創」了,我一笑置之。不久前在一個經濟學的題材上想到了一點自己以前沒有想過的,就打算下筆過癮一下。一位熱心的年輕同事,聽到我要在該題材上下筆,好意地要替我影印一批他曾經讀過的有關文章。我的回應,使他大感詫異。我說:「不要告訴我他人之作;我沒有讀過,就算聽到了也故意不讀,因為在創作過程中我不要受他人的影響;作品完成後我才會參考他人之作,為下腳注之用。」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學者要「從事」抄襲之舉。今天我們以學術為生的,雖然不是俗語所謂「唔窮唔教學」,但總是為要過一下學術之癮而不惜孤注一擲的。沒有創作,學術「冇癮」之至也。
藝術上的創作,可能比科學上的創作還要過癮。年青時我很想走藝術之路,「賭」一下運氣。但搞藝術是近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雖然不成功也可大過其癮,但沒飯吃可不是說笑的。我是為米折腰而讀經濟學的。於今回顧,我可能走錯了路。可幸的是,藝術在很大的年紀還可以創作。日暮黃昏的今天,兒女長大了,心安理得,就不由得要學一下米開蘭基羅精神,在藝術創作上打主意。
曾經發表一幅老師認為可以發表的書法。不是那麼好,但算是個人的藝術創作了。該作品自己書寫後感到痛快,過癮之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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