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初期的才子王勃寫《滕王閣序》的典故,雖然家喻戶曉,但還是百聽不厭。就讓我在這裡再說一次吧。
自小就以文才絕頂而知名(當時交通訊息極差,能「知名」可不簡單)的王勃,恃才傲物,如廣東俗語所云:「得罪人多,稱呼人少。」他的朋友沒有三幾個,又被老闆炒魷,失意之餘,遠道跋涉去找父親,途經座落於洪州的滕王閣。(洪州即洪都,今之江西南昌縣也。)
該閣臨江而立,雕樑畫棟,高聳入雲,為滕王元嬰作洪州都督時所建。後來某閻公(一說是閻伯嶼)繼任都督,成為滕王閣的新主人。閻都督要在該閣大宴僚屬、賓客,有才之士來者不拒。他有一女婿,名喚吳子章,平時喜歡舞文弄墨。閻公有意藉此大宴之機,讓心愛的女婿出一下風頭,就事先叫他連夜不眠也要趕起一篇「頌閣」式的序文;到了大宴之日,閻公會使人拿出紙筆墨來,請在座的嘉賓即席揮毫。眾賓客當然難以下筆或不敢寫,而紙筆墨傳到女婿時,他就大可即席寫出他早已作好而背熟的「頌」文,如此風頭,必然銳不可當也!
王勃本來趕不到洪都去赴閻公之宴,但幸得「時來風送滕王閣」,一日之間舟行七百里,竟然趕到,女婿吳子章這回可倒霉了。據說那年王勃只有十四歲。(多方考證,其時他應為二十六歲,正是他英年早逝的那一年。但王勃文內卻寫上「童子何知,躬逢勝餞」之句,究竟是否因為座中以自己年紀最「幼」而自「謙」,還是當時二十六歲還可以算是「童子」,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能王勃的樣子長得年輕,又喜歡誇張一下——當時在場的閻公就不相信他是十四歲。)
話說宴會大開之際,閻都督果然按原定計劃,叫人拿著紙筆墨,輪流地請賓客寫序,賓客一如閻公事前所料,皆辭謝。但輪到王勃,他卻不辭——好不客氣啊!閻公給氣得「紮紮跳」,叫屬下看著王勃寫,寫一句就轉報一句給他,若哪一句寫差了,就把這小子(王勃)侮辱一番。
屬下報上來的第一句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公說:「老生常談。」這倒批評得對,因為這與我們年青時所說的「囉上街在囉下街之上」差不多水平。第二句報上的是「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這句比「囉街」高明得多了,閻公不作回應,但臉色想來還是欠佳的。到了第三句——「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閻公的臉色據說有點改變。
寫不到一半,向閻公報上之句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公瞿然而起,說:「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照事論事,這個被後人嘲笑的閻都督,肯定是一個有實學的人。他能夠聽王勃的《滕王閣序》聽不到一半,就斷言該文可永垂不朽。天下間恐怕沒有幾個人有此功力吧。在下四十年窗下,就沒有這樣的本領了。
我這篇隨筆的題目,取自《滕王閣序》的第四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稚下陳蕃之榻。」王勃這個鬼才可不簡單。他吃了人家一頓免費大餐,大擦一下主人之鞋,是理所當然的。這句他先「擦」洪州,說該地好得不得了。
他說洪州的物品閃閃生光,像天上的寶物,因為在該地埋藏著的龍泉寶劍所發出的龍光,直射天上牽牛星與南斗星之間。這是唐代初期的「風水」了。他又說,洪州因為地靈,所以人材出眾,例如徐稚(徐孺子),是個洪州高士,鄰近的陳蕃太守為他特設一床(榻也),懸掛於屋樑或天花板上。徐稚到訪時就把放下來(今天「下榻」成為「住宿」的代稱,不知是否由此而來)。徐去後,床又再高懸,不讓他人歇息或睡之。徐稚不是人傑是什麼?
冬風蕭索,是凌晨二時了。我坐在書桌前拿起墨水筆,想著要為《捲簾集》寫些什麼。多番搜索而文思杳然,大有江郎才盡之感。
正待鳴金收兵,找周公去也之際,突然間記起昨天午餐時,一位朋友向我提到某事,便想到《滕王閣序》來。朋友當時說,香港因為樓價奇高,有些建築商別出新意,把床懸到天花板上,日間睡房可作廳用,晚上「下」榻而睡。我想,上述的建築商難道讀過《滕王閣序》,要倣傚一下古代的陳蕃?我又想,在香港有點錢買個小單位而「下」陳蕃之榻的,其本領應該與徐稚差不多吧。
自一八四二年南京條約之後,說香港有「龍光射牛斗之墟」的「風水」,是沒有誇大的。事實上,香港比昔日的洪州——洪都——強得多了。而今天香港的中層人士,皆可以作高士徐稚而「下」陳蕃之榻,不是人傑地靈是什麼?
九七新年大吉,九七大日將至,在這裡,我謹以唐初王勃的智慧,為港人賀!
後記
沒有學過看風水,此文把香港的風水看錯了。是賀文,希望有幸言中。另一方面,在此文發表的一九九七年初,我推斷了香港將會有十年以上的經濟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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