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7, 1997

唯利主義的另一面

實不相瞞,我是個唯利主義者。我認為生命的真諦是要去享受生命。可以這樣說吧:每天從早到晚,我都為爭取生命的享受而打主意。這樣的日子,轉瞬間已近四十年了。

享受是要有策劃的:要享受什麼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選擇,而這選擇並不容易。困難的所在,是一些享受用金錢可以買到,而另一些則是錢再多也幫不到忙。昔人云:民以食為天!金錢能買到的享受的確很重要——沒有誰會衷心地同意「錢財如糞土」這句話的。但物質以外的數之不盡的其它享受,錢買不到,而是要自己花時間、心思去爭取。我們因此要放棄物質上的享受——此乃經濟學上所說的機會成本也。

也是按照經濟規律,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的選擇,是以那所謂「替換定律」(convexity postulate)為依歸的。問題是,市場的價格明顯,但爭取非物質的享受,沒有市價,其代價若何我們事前往往不得而知。

先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你要欣賞蘇東坡的詩詞,要「分享」一下他的性格,那你跑到書店去,花一千數百元買五六本他的著作或與他有關的書,做了第一步的投資。但假若你真的要過一下蘇東坡的癮,這投資可能不及總成本的百分之一。主要的成本,是你要花很多個晚上研讀、探索,不明白的要向朋友等請教。

魏晉文章、唐詩、宋詞,以至後來的納蘭容若、龔自珍等高人韻士的作品都大可享受而又要大花時間的。文字如是,書法、繪畫、陶瓷等亦如是。

假若你不甘於單從欣賞中享受,而要自己「親歷其境」地過一下文學或藝術之癮,或者說,親自嘗試一下創作,那麼其享受當然更高,但時間的代價(放棄物質享受的代價)當然更大了。別的不說,單以我深知的攝影藝術而言,陳復禮、簡慶福等朋友為求一幀上佳之作,天寒地凍時登山涉水的苦處姑且不談,時間與金錢的代價動不動以十萬元計!

藝術的享受(及所付代價)如是,科學的享受更如是。在經濟學的體驗上,我算是過來人,深深地體會到,在科學上能得到一個小小的新觀點,算是創見,而又能引起行內人共鳴的,其享受的快感實非筆墨可以形容。知道自己在思想上進了一個新天地,環目四顧而對自己感到一點驕傲,其享受程度比吃鮑參翅肚高得多了。問題是,比較幸運的我,也要六年窗下才可以在經濟學上說出幾句前人沒有說過而又算是可取的話。

可幸的是,科學上的享受,是不一定要有什麼創見才可以獲致的。讀書明白一位高人的理論,會使求知者大喜若狂。可以這樣說吧:有啟發性的書不一定有黃金屋,也不一定有顏如玉,但對求知若渴的人來說,令人滿足的享受卻有的是。藝術與科學上的享受,其所付的時間或物質的代價甚高。不過好些人像我一樣,願意付出這代價,那顯然是認為其享受之高,可以彌補代價而有餘。

從個人數十年的觀察所得,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來爭取藝術或科學享受的人,一致地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這些人在學習期間,不管能否達到有成之境,但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那是說,這些人認為學習本身就是一種享受。這是五柳先生的唯利主義了。

是的,藝術與科學的最真實的享受是要很投入才可以領會到的。藝術的享受,是要「心」在其中,主觀的感情融會於其間,著了迷。科學的享受,是要「思」在其中,客觀地衡量,也是著了迷。藝術的最高享受,是自己本身能以某一媒介,痛快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科學的最高享受,是在眾多言論中悟出一點新意,讓自己在思維或思考上走進一個新世界。

香港的大學今天推行的制度,往往背道而馳,可悲也。這裡的所謂學術研究,似乎是要教師們屈著手指,數著自己在國際怎麼樣的刊物上發表過多少篇文章,不論感情、不論思想、不論創見——事實上,連內容也大可不論。怎麼樣的文章可以發表在怎麼樣的刊物上,可以屈指一算,就決定一切。這是苦不堪言的事,半點享受也談不上。

付出代價只求有學術工作的薪酬,不求學術或思想上的享受,是為物質享受而「學術」一番,學術本身全無享受可言,是只有一面的唯利主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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