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凌晨二時了,拿起筆來,想寫些什麼。久思而文不至,不寫算了。於是掛個長途電話到美國去跟兒子聊天。長途電話費用實在相宜,一分鐘僅付一元八毫多,比在香港打個手提電話幾乎便宜一半,而比起四十年前在加拿大與香港通電話的費用更便宜得多——經通脹調整後計算,今天大約是當時「話價」的七十分之一。
香港星期日凌晨二時,是美國西岸的週六上午十時,兒子不用上課,大可暢談一番。他向來健談,對瑣碎的事知得很多,所以話題一打開,就沒有「悶局」的。
他首先告訴我他寫了一封長達四頁紙的信給高斯(R.H.Coase),一年來只此一封,要向高斯報告一下自己學習的進展。高斯很喜歡我這個兒子,久不久給他寫信。但兒子說,高斯是個諾貝爾獎得主,信上不免要談學術的,但人家是世間學術高人,跟他談學術就似乎有點不自量力,所以下筆為艱。兒子認為這次給高斯一封長信,是因為覺得年來的學習對科學有了多一點領會,可以多寫一點。
大約六年前,兒子進大學不久後,高斯寄給他一本名為The Double Helix的書,促成了兒子有此決定:將來以研究生物的基因為職業。這本書由兩位發現基因結構(DNA)的研究者當中的一位描述該發現的故事,寫得精彩絕倫,過癮得很,是任何對科學有興趣的人非看不可的。我自己早在兒子出生之前就拜讀過,他長大後我曾向他推薦此書,但卻沒有到書店去買一本給他。還是高斯比我細心,親自去買一本寄給小兒,影響了他。
DNA是歷史上最重要的生物學發現。科學上很少遇到這樣的事:DNA結構發現之前,生物學界很清楚地知道有DNA的存在,一致同意它是生命的基本,也理解到若能知道其結構是重於泰山的。但他們就是不知道其結構是怎樣的。
要尋找的目的物既然明確不過,大家於是競爭去尋找;發現了,大家一看就完全同意是對的。也正如當時的生物學界所料,DNA的結構發現後,整個生物學界就有了革命性的發展。
兒子是讀分子生物學(那所謂基因工程)的,同時也讀醫科。這個(兩科)合併要在大學畢業後再讀八年。人類在這方面的知識的積累,多得離譜。近幾年來,每次與兒子談及他學習的事,我就連個大概內容也聽不明白。
這次與兒子在電話中暢談,當然也談及他的學習大計。也真的是「大」計,因為校方替他和六位同學按期洽商,每個學期學什麼,每個暑期又要跟哪位教授作什麼研究等等。作研究,每星期七天,每天十多個小時。我不由得對兒子說,知識重要,但生命的享受更重要。跟著,我告訴他中國從前有一位陶淵明先生,也對他細說「歸去來兮」的故事。
問題是,二十五歲的兒子,對「歸去來兮」不感興趣。他把話題一轉,轉到複製生物(cloning)的熱門話題上。因為不久前一位生物學者以基因工程複製了一隻完全一樣的羊,兒子就讀那所大學的一位教授請他去講一課關於複製工程的事,所以兒子要準備一下。
我問:「你相信cloning(複製)真的成功了嗎?」答道:「很難說,因為還有好些疑問。但關於複製羊的文章是發表在大名鼎鼎的Nature學報上,可信程度很高。我細續後,認為它的複製方法在理論上是對的。不過,複製者要嘗試二百七十四次才成功,在實驗的控制上總會有一些疑問。」他跟著說了一大堆我完全聽不懂的科技術語,我聽而不敢問也。
等他說完,我想了好一陣,還是這樣問了一句:「如果這次複製真的成功,有什麼你要知道的?」他答道:「爸,你要知道,因子(DNA)是會老化的。從一隻長大了(老化了)的羊取出因子,複製幼羊,這複製品你說究竟是老的還是幼的?」我給他一個不大科學的回答:「應該是幼的吧。不要忘記,我是年長了才生你的。」
兒子接著說,要是羊可以複製,那麼人的複製指日可待。我們於是談到一個可以大量複製人的世界,說了好些關於道德、倫理上的事。
兒子問:「爸,你要不要複製人的世界?」我答:「不要的,因為那世界不可能多采多姿,但新加坡信奉優生學的李光耀,也許會贊成。」兒子聽得哈哈大笑。我說:「假如整個新加坡的人都是李光耀,過癮不過癮?」兒子笑問:「那麼,誰幹洗廁所的工作啊?」他又問:「若科技可以複製張五常,你要不要『多』一個?」我想了一陣,說:「不要,因為張五常獨一無二,應該有點專利權!」兒子笑得很開心,可能因為他不用擔心有兩個爸爸。
內子剛從美國回港,我順便問她:「兒子說不久的將來科技可能把人複製。如果能複製一個張五常,你要不要?」她想也不想就肯定地回答:「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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