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文人愛石。北宋的米南宮拜石;蘇東坡喜集奇石;李清照藏石;近代齊白石自稱是「百石富翁」。我沒有作過考究,不知傅抱石、齊白石、吳昌碩此「三石」是否因為好石而有其「石」名。我算是「文」人,好石不足為奇也。
假若蓮是「花之君子」,那麼在自然界中,石應該比蓮還要君子的。可不是嗎?石逾億年而不變,淨而堅,穩而重,不渲不染,完全沒有媚態。花的凋零使人傷感;樹的蒼老使人感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水會消逝;雲會變幻無常;生命的短暫,使我們不能不同意李太白所說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只有石,以及石中所含的金屬,可以持久不變。
石的「君子」與持久性,對我當然有很大的吸引力。但石有軟、硬之分。硬石——像花崗石與玉石——我雖然愛,但不及軟石——例如中國的印章石。
先談硬石吧。在美國工作時,我喜歡建造園林。這玩意的要點,是把巨大的硬石安放於適當的位置,然後以軟性的花草樹木及水池,把硬石在觀感中軟化。石是園中的重點,放置得不夠「舒適」,就算是敗筆了。在園林中放置巨石,日本人很了得(比我們中國的高明)。我曾經因為要研究日本園林中放置石件的藝術,三訪京都。
我在美國造過三個園林——最後一個獲取華盛頓州的大獎。這個獲獎的園林,與「日式」的只有一點重要的不同:我多用柳樹,使巨大的硬石看來更有「軟化」感。我不明白,為什麼以巨大硬石為骨幹的日本園林,竟然完全不用柳樹。他們喜歡用比較「硬」的竹與松,但沒有柳。中國的園林喜歡用柳,但石是多以小石堆砌,而放置的藝術也遠不及日本的。
園林中的硬石雖然大小不一,但在主要的位置上,石頭是越大越好的。我曾經安放過一塊重達四十噸的巨石,在搬運途中,一輛專用來搬運重物的貨車,其車架竟然中斷,而在安放巨石時,兩部小型起重機毀壞了一部。埃及金字塔所用的巨石,大約五噸,而在數千年以前其搬運的辦法,屢有經傳。在日本園林中我見過的最巨大的石,大約二十噸,在沒有機械的數百年前,我想:二十噸的巨石怎樣搬運及放置的呢?
玉是極硬的石,但中國之玉,給我有柔軟與溫暖之感。這是玉石的可愛處。自中國開放以來,出土的古玉,所在皆是。好些朋友見古玉那麼便宜就認為是假的。大約六、七年前,在上海的路旁小販攤檔中見到不少古玉小件,討價還價之後每件大約一百元。朋友見那麼相宜,就肯定是假貨。雖說是假,但眼見那樣可愛——設計藝術甚高,且各各不同,而刻工又非常精美,我就認為「假」的也不妨多買幾件。後來經過幾年斷斷續續的追查,才知道大部分是真的古玉。
十多年前,我開始收購福建壽山的印章石。其後對青田、昌化、巴林等地區所產的印章石材,也下過一點「心機」研究。印章石是軟石,其佳者溫潤而又顯得通透。玉石接觸人體會增加光澤,印章石也是如此——此乃寶石所不能也。對我來說,印章石上之精品,比玉石還要可愛。今天,一般人以緬甸所產的翡翠玉石為至寶。但翡翠玉——縱使是價值連城的——也有一個大缺點:在晶瑩奪目中沒有溫潤感,可愛之餘是稍嫌其霸道的。
要懂得壽山的印章石,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尤其那所謂石中之王的田黃石,要鑒辨究竟是否真的田黃,十件中總有一兩件連專家也搞不清楚。我認為,懂田黃,就懂壽山。但天下間似乎沒有誰可以百分之百懂田黃,所以壽山石深不可測。
十年前,我細心研究後,認為田黃石是石中的最佳投資。這是因為那裡只有不大的幾塊田地可以找到田黃,數百年來,被人翻來翻去地掘了那麼多次,田黃在產地絕是遲早的事。今天,田黃在產地是真的絕了。田黃之市價急升,是理所當然的。
在印章石的投資上,我是明知而犯錯:明知要集中下注於田黃是正著,但見異思遷,買了好些其它的。壽山產芙蓉石的「洞」,「失」了幾百年,幾年前又再尋找 到——芙蓉之價於是大幅度下降;善伯洞本來越來越少,但舊洞幾年前又發現新去處。昌化的雞血石也是因為有了新洞而市價下降。
以我之見,今天印章石的最佳投資,應該是昌化的雞血石與壽山的芙蓉石。這些石本來就是上佳品種(昌化雞血必定要選軟的),今天的供應增加應該不會持久的吧。
幾年前,為了要在書法上吹吹牛、過過癮,我請譚永逸刻了一方閒章,曰:「石帝」。這比齊白石自刻的「百石富翁」,顯然是更為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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