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五月三日的社評,題為《墨守成規不可取,離經叛道有可為》的,題目有吸引力。細讀內容,是描述一套走火入魔的新經濟學,忍不住要回應一下。
該社評的內容,是關於美國的一個名為聖信德(Santa Fe)的小市,創立了一個新的聖信德經濟學派,高手開始雲集,包括了曾經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阿羅。這些都是聰明之士,IQ爆棚的。他們利用先進的計算機科技,高級的數學方程式,構成「非常」的「武器」,來對付「非常的課題」。社評又說,這「非常課題」的答案,是「千百萬股民夢寐以求」的。「求」什麼?求發達也。聖信德學派的天才高手,當然也是股民,也想發達。
據社評所說,對那「非常課題」,「聖信德有了初步解釋」!據我所知,可惜的就是「初步」,因為到今天,聖信德的天才,離發達之期尚遠!我個人的估計,大約還要等三億年。
有了答案就可以大發其達的「非常課題」是什麼呢?是「經濟學家長期以來無法理解的一些現象,如股市投機泡沫的出現和破裂等」。類似的「非常課題」,三十四年前我和幾位同學也研究過。今天重聽,忍不住哈哈大笑,曰:「字都冇咁淺也!」我這樣說,是有不膚淺的哲理的。
一位IQ爆棚的朋友,凡事都說淺、淺、淺的,有一次我考他一考,問:「『壹』字是什麼字,其意為何?」他想了很久,想得面紅耳赤,總是答不出來。我以安慰語氣對他說:「『壹』者,『一』也;《壹週刊》之《壹》也;『一字都冇咁淺』之『壹』也!」
「一」字當然是淺的。但假若你走火入魔,用上連字典也不容易找到的「壹」字,那麼就算你天才絕頂,充其量只可以自欺欺人,說穿了,既不高深,也不絕妙,只能令人啼笑皆非而已。
經濟學上有好些不能(其實是不容易)解釋的「非常」現象,可不是因為這門學問的理論中看不中用,要「發明」新的,而是因為世間的局限條件千變萬化。經濟學理論的有效運用,是先要準確地把有關的局限條件研究、調查、鑒定、簡化。這是很艱巨的工程,與方程式的多少或深淺扯不上關係。就算是一些不是「非常性」的、微不足道的經濟現象,一個經濟學高手,往往要窮一生之力,才能稍懂其局限條件的結構。阿羅等人是數學天才,也是理論天才,但他們對世間的真實局限條件,卻沒有下過什麼功夫。
六十年代興起的交易費用——包括訊息費用——學說,是一個革命性的發展,因為交易費用是最重要的局限條件。為什麼在此之前經濟學界對之視若無睹,是另外一個話題;而後來經濟學界懶得去考查交易費用的局限條件,轉向博弈理論(Game Theory)那方面的數學發展,又是另一個話題了。我認為,「懶」是人之常情,而這「常情」是這兩大話題的答案。
回頭說聖信德學派的「非常現象」,其解釋的困難,真的是「一字冇咁淺」。市場的訊息不僅費用奇高,而且訊息有真有假;更過癮的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權利,而不同訊息會落在有不同權利的不同的人的手上。
有一次,我與佛利民挑燈夜談,對他說:「經過了二十多年的觀察,我對你多年來所倡導的控制貨幣發行量的政策,有所懷疑。我今天認為,回復昔日的金本位制或採用其它本位制,是可取的。你的貨幣理論絕對一流,問題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訊息費用,而準確的訊息差不多免費地落在有權力的人的手上,使他們可在市場大賭幾手而成大富,外間的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無可奈何,這些人不賭才怪!而這一賭也,可以使市場大起波動,對經濟發展有害無益。」我跟著舉出匯率波動的例子,利率波動的例子,股市波動的例子,指出在這些市場中,某些人可以有利可圖,因而增加了我們在外間認為是莫名其妙的大波動。
讀者不相信嗎?如果鄧小平還健在,大家一起在香港的股市上大賭一手,你要買聖信德的眾多天才再加十倍勝出,還是買鄧小平這個連一條方程式也不懂的人勝出?
我們不容易解釋市場的好些現象,尤其是宏觀性的某些暴升暴跌的現象,是因為世界的局限條件太複雜,而在這複雜的情況下,有些人在訊息上處於有利位置,可以預先知道一些訊息而在市場大賭幾手而風花雪月去也。有些人處於另一種有利位置,可以製造新的局限條件,或刻意而又成功地誤導市場。一些市民或股民,以為自己有先見之明,又或者以為自己掌握到一些內幕消息,糊里糊塗地下注;而其它的好些股民,本著那所謂「牛群直覺」,一窩蜂盲目地炒上炒落。
如果我們能知道複雜無比的訊息局限條件的大概,而又知道這些訊息對不同的人的分佈,那麼「非常性」的市場現象,大學一年級的經濟學理論就可以解釋得很清楚。但假若有無足輕重的人能深知上述的局限條件,因而可以推斷市場的去向而準確地下注,市場的走勢就會由於這「準確下注」而改變了。
在市場因為沒有人能知道局限條件的整體而引起的波動中,或然率往往使某些數據有連繫性的出現。這使好些人認為他們可以按這連繫下注便有利可圖。歷史上,好些人以這種下注方式賺過大錢,但其實是或然率讓他們在某波動時期吃到甜頭。但歷史上,這些「高手」也往往因或然率而破產收場。
股市上的所謂圖表派,是因為或然率容許有不盡不實的數據連繫而促成的。歷久以來,我稱「圖表派」為「風水派」。
聖信德學派是圖表派的絕頂高手。因為計算機的功能越來越了不起,市場的數據可以大量搬進計算機去,一按掣就大有可觀。這些高手不僅懂計算機,且數學高不可攀,又用上巧妙的假設,於是使人看來更是敬畏有加了。
問題是,這些天才忘記了科學方法的第一課。不管計算機如何了得,不管方程式如何深湛,他們是以市場的數據來解釋市場。這是以事實解釋事實了。在邏輯上,這是不可能的。
一百年前,英國經濟學大師馬歇爾說得清楚:最魯莽、最不負責任的研究者,是有意或無意地以事實來解釋事實的那一類。此乃聖信德之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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