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1, 1998

似非而是——為林風眠畫展序

上海中國畫院的施副院長大畏,建議我從個人收藏的林風眠作品中選出一些較好的,與他從林老二十多年前贈送給畫院百多幀作品中選出一些較精彩的,連手來搞一個林風眠畫展,作為該院新樓落成後的第一個展覽。彼此選出同樣的件數,來比較一下!

這個玩意我當然敗多勝少,不過王羲之既有蘭亭之盛,李白夜宴於桃李園,而以「顛」知名的米芾也曾雅集於西園,施副院長和我雖然沒有逸少、太白、元章等前賢的本領,但是我們畢竟拿出來的是林老的作品,非同小可,不讓古人專美於前是大有道理的吧!

有人說,藝術本身是真、善、美的追尋,作什麼較量云云,實非雅士之所為也。這我倒不同意。君不見,天才之如李老白,也寫下「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那不是較量是什麼?

但高人雅士的較量,與市場的競爭大為不同。前者鬥輸了的有獎賞。這一回要喝「金谷酒」的應該是我!也難怪在這個展覽尚未開鑼時,施兄就說明自己從來不喝酒。這顯然是藝高人膽大,勝券在握才敢那樣說。而我呢?為了要喝幾杯「金谷酒」,就來一招拋磚引玉,讓施兄中一下計。話得說回來,要罰喝「金谷酒」的可不止我一個人。林先生風眠是另外一個,因為我選出的作品,有一半是當年林老替我選的。

大約是九年前吧,黃黑蠻帶我到林的家去,介紹我認識林老與馮葉。馮是林老的乾女兒,長得很漂亮。大家坐下來後,我就開門見山,說自己讀過藝術史,積蓄了一點錢,想收藏一些林老的作品。他們二人商量了好一陣,然後馮葉走進房間好一會兒,拿出了八幀作品。我驟然覺得眼一亮,心一跳。林老說:「這些是我自己的收藏,你如果喜歡都可以拿去。」

這樣,我收藏林老之作,就有了個好的開端。既有好的開端,我跟著的收藏就格外用心了。林老健在時,我選收的都盡可能經他過目、品評一下。後來林老謝世,我就憑自己的直覺在拍賣行舉舉手,過過癮。其後好幾家拍賣行要我拿出所藏的林老作品讓他們給其它人過過癮。我可沒有中計,所以今天施兄的要求我倒可以「應酬」一下,雖然「金谷酒」是喝定了的,但總不至於面目無光。

收藏藝術作品,不管藝術如何了得,若收藏者討厭作者的為人,要熱心地收藏就不容易辦到了。林風眠是我生平所遇到過最可愛的人中的一位,他也是我所認識的最純真的藝術家。除了藝術,林老別無他好,與世無爭。如此一來,對於林老本人與他的藝術,我就一而二、二而一地難以分開來了。林老謝世後,其贗品甚多。我不是林風眠作品的鑒定專家。我在選收時用的唯一衡量之「法」,就是要在作品中看到林老的真純。這樣,雖不中亦不遠矣!

我認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藝術是十九世紀下半葉到一九三○年左右的印象派。這個當時被人嘲笑的派別,不僅是眾所周知的以光作畫畫主導,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一個「感受中的真實」比實物本身還要真得多的哲理。

印象派的絕頂高手塞尚(Cézanne)初出道時說:「我要用一個蘋果來震撼巴黎!」後來塞尚震撼整個世界。蘋果是實物,但蘋果究竟是怎樣的全由人主觀判斷。主觀者,印象是也。把主觀的印象天真地畫出來,不是真實的藝術是什麼?異畫同工,我們中國的徐青籐、八大山人等,又何賞不是「印象派」中的高手?

說起來,五花八門的藝術,可取的歷來只有兩大法門。其一是以非寫實來表達真實的似非而是派,印象派就是這個法門中的表表者;其二是以工筆畫得像攝影那樣,但卻使人看來絕非真實,大有物外之意的。我稱之為似是而非派。以水彩及蛋彩工筆而知名於世的美國大師維斯(Wyeth)曾說過:「我的作品絕不真實。」愚見以為:似非而非、似是而是之作,皆不可取也。

似非而是,似是而非,是視覺藝術的兩大法門。我認為,自八大山人以後,林風眠是我們中國中能似非而是的一個代表人物。不同的是,八大是受到徐渭的影響,而影響林老的卻是「紅鬚綠眼」,有莫奈(Monet),有馬蒂斯(Matisse),有塞尚,也有莫狄利安尼(Modigliani)。有些人說,林風眠不是印象派,而是「新」印象派。真的是多此一「舉」了:印象派就是印象派,硬要有什麼新、舊之分,是有點故弄玄虛了。

一九二○年,廣東梅縣一個十九歲的客家小子,以繪畫天分奇高而拿得一項獎學金,萬里迢迢地坐船一個多月到巴黎去學畫。其時也,馬蒂斯剛到巴黎,而莫奈如日中天,把蓮塘畫得出神入化。

莫奈的蓮塘畫得前無古人,後來的大多不自量力,貽笑大方。以蓮塘而論,雖比不上莫奈但還可以相提而並論的,是林風眠。我為這次展出而選的林老的一幀蓮塘,如果莫奈死而復生,不知會怎樣想?施副院長這一口「金谷酒」是非喝不可的吧?

毋庸置疑,林風眠的藝術是始於我們的國畫。他早年所繪的國畫山水,顯出他的天分,但說不上是師級人物。其後他的畫風分為兩類:其一是以線條為主,其二是以光及色彩為重。林老以線條為主的作品,擺明是國畫西化,算不上是印象派之作。他從法國回歸任教職時,很重視線條,這是吳冠中告訴我的。吳曾經是林老的學生,而前者今天以其出神入化的線條知名於世,應該是受到後者的影響吧。

中國人用毛筆有兩千多年的傳統,所以線條的優美是西方望塵莫及的。我認為自己所藏的林老的線條代表作是他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所繪的一幀半臥的仕女。此畫先以毛筆線條「打底」,然後好像不經意地把顏色塗上去,有點亂來之感,但卻使人看畫時有難以形容的激動,也有難以形容的舒暢。我認為中西合璧之作,不容易超越這幀一九四六年的仕女。差不多與林老同期在法國習畫的徐悲鴻就沒有這樣的本領。

林老以線條為主的作品,比較容易仿造。他曾告訴我,仿他的簽名可以以假亂真,而他曾見過一幀以線條為主的白鶴贗品,他自己也不容易辨別。但我認為,線條仿得一模一樣的雖然大有人在,不過,「胡亂」塗上顏色而能「亂」得令人看來覺得舒暢的,只有林老可以做到。問題就是林老有些線條作品,塗色時並不「亂來」。這樣的作品就往往不容易鑒別。

我個人愛好的倒還是林老那些以光及色彩為主——少用線條——的作品。這是「正宗」的印象派,而林老畫來是老而逾妙的。好些朋友認為林老的畫壯年勝晚年,這觀點我是不同意的,舉一個例,我收藏中最精彩的一幀林老風景畫是他謝世前半年畫的。

以法國的印象畫風表達於中國的宣紙上,不能當作國畫看。我們的宣紙有一個妙處:這紙吸收彩墨,裝裱起來,彩色與墨色層次分明,且變化無窮。可以這樣說吧,林老的印象派畫繪於宣紙上,擇其精品觀之,確能把宣紙的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是眾人皆醉還是我獨醉很難說,但我認為印象派畫繪於宣紙上,比以油彩畫在帆布上有更大的表達能力,更能使觀者拍案叫絕的!所以我認為,總有一天林老的印象派宣紙畫,在市場上會很值錢。

林風眠二十六歲離法回國。我認為,倘若他當年留在法國,他今天在世界的藝術歷史上,應該可與莫奈等大師平起平坐。就算是比不上莫奈,印象派的前八名高手他肯定是會入圍的。蓋棺論定,我認為林老的藝術思維與功力,比雷諾阿(Renoir)高出一個馬位!

離法回國,使林老不能更多吸取當時如日方中的法國藝術,是可惜的。同樣可惜的,是林老回國後,他好些大有新意的創作,在中國不受歡迎,沒有市場。我選出的那幀五十年代畫的《面具》,精品也,但一則過於抽像,二則當時該畫過於「新潮」,三則「意頭」(所謂吉利上)有點問題,是當時社會不容易接受的。另一幀我選出的穿黑衣的仕女,亦精品也,我戲稱之為《黑寡婦》,不容易被中國人接受是理所當然的吧。有人說這是林風眠的劣作,淺見也。

「天才」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句話不對。林老活到九十一高齡,以壽終,頭髮早已白了。藝術上的天才從來都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林風眠是其中一個,甚至是藝術天才中的表表者。然而他生不逢時,壽不逢時,天妒奇才,可以信矣!

我收藏林風眠作品的一個重要的考慮,是要有全面性。當然,選收精品是一個黃金定律,但有某些題材的作品,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絕佳的,或找到了卻出不起錢,也就逼著要馬虎一點。林老畫戲劇人物和近於漫畫的作品,我沒有收藏,因為覺得不是上佳的藝術。他過於簡單的作品,我也不收藏。

很可惜,在寫這《序》時,我沒有機會欣賞到上海中國畫院所藏的林老作品,所以不能在這裡介紹一下。要是我能欣賞到,我會主觀而又客觀地暢所欲言,說明要罰喝金谷酒的應該是哪一方。既然只見一方,我逼著把自己所藏的讚揚一下,是人之常情,但總不免覺得遺憾。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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