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8, 1999

慧珺五常談書法

大約兩年前,我見錄像科技突飛猛進,就對書法老師周慧珺說:「要是今天我們有宋代書法大師米芾書寫的錄像,妳願意出多少錢看五分鐘?只能看一次,五分鐘,不能再看。」她想了一陣,說:「兩個月的收入。」我說:「為什麼那樣少?我願意出半年的收入。」

是的,有些技藝,看不到就學不到。書法是其中最明顯的一項。你要學書法,看不到高手怎樣寫,要自己發明,成功機會不大。有老師示範當然好,但若老師不懂用筆,學壞的機會高於學好的。有高手示範,何止事半功倍?

話說十多年前,我和朋友在深圳一間酒店內的舞廳喝酒,看大陸人跳我少年時懂得的交際舞,像華爾茲那一類。我見在舞的人步法純熟,花式甚多,但跳起來絕不翩然,不像是在跳什麼華爾茲。我看著想,想著看,想了良久,若有所悟,大聲說:「我明白了!」朋友嚇了一跳,問我明白什麼?我說:「明白舞池中這些人,為什麼步法那樣熟但卻不像舞。」我跟著解釋說,這些人的舞技是從書本上學來的。書本有圖樣教步法,也可以教手勢,但最重要的舞姿——翩翩然的舞姿——就不可能說清楚。

可不是嗎?半個世紀前上海夜夜笙歌,懂舞的人數之不盡。但跟著共產當道,跳交際舞可招來殺身之禍,所以昔日的舞姿在中國失傳了。當然,新潮舞大陸人跳得好,而近幾年來,因為有錄像的示範,交際舞在大陸也有改進,但總比不上生長於資本主義的社會中的我們那一代。

看不到就學不到的技藝不多。舞姿要看,書法的用筆方法更要看。在書法藝術上,用筆占一半的重要性;在練習上,學用筆要佔九成的時間。用筆是說筆毛在紙上怎樣轉,怎樣翻,使線條圓而美,提按時筆毛收放自如,而又因為筆用得好八面出鋒,蘸一次墨可以寫很多個字,而筆枯後筆毛還是不散亂的。

學書法的人不親眼見到高手示範用筆,怎樣說也說不清楚。而看高手下筆時,注意力是要集中在筆鋒的翻及轉,執筆的輕重,筆桿的傾斜度及其方向,手腕與手臂的動作,及快慢的節奏與旋律。

幾年前我見錄像科技突飛猛進,成本低廉,就打算請周老師示範用筆之道,由我口述解釋,以錄像碟公諸於世。問題是,周老師居於上海,攝錄不便。今年春夏之交,老師到香港來小住數天,這個錄像製作之舉就決定了。

我這個人倚老賣老,關於高科技我聽得多,知得少。要搞錄像嗎?我對什麼是VCD、DVD老是搞不清楚,更勿論製作的過程了。懂得的朋友說我要先寫一個劇本。我對自己說:「教書教了那麼多年,難道談論一下書法也要準備嗎?」這樣毫無準備的製作,而自己擔任編、導、演、旁述等,搞來搞去也不稱意,不在話下。

可幸周老師比我知得更少。我叫她寫就寫,停就停,說就說,下印章就照下無誤;用紙要八尺的、四尺的,要橫寫、直寫——總之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這樣,過半的錄像時間就有了「著落」,餘下來的就要靠我自己發明了。

不久前讀到董橋老弟說自己跟不上時代,對計算機所知不多,要靠年青的後輩幫一把。我有同感很多年了。但在錄像這方面,我問了好些年青的、算是專業的,沒有誰可以答覆我要知的所有問題。到最後我才明白,錄像科技實在發展得太快,以至任職於此道的人也跟不上。

「數碼」這回事,我這樣年紀的人,要不是讀過書就不容易相信,更勿論要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做不到。楊懷康說我是「夏蟲不可與語冰」,令我稍為安慰的是,在「數碼」發展的前線上,他自己也應該是夏蟲與冰類也。

回頭說書法錄像製作之事,在現場拍攝的初段,竟然錄得雨聲及鳥聲。這段難以重拍,改不了,只能以音樂掩蓋。可幸這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周老師寫一幅,算一幅,刻意地不讓她寫得特別好才保留;就是她寫錯了,尷尬地把紙撕掉的動作,也保留著。她用自己帶來的筆寫了三幅之後,我刻意地要她用一枝筆毛極長、極軟而又彎彎曲曲的筆,一般書法家根本寫不出字來的,要她示範。用這怪筆她要寫得慢,使出大動作,誇張地表達用筆之道。

我自己是評述者,從一個「書法專家」的位置說話,到最後不示範幾筆實在說不過去。用筆與氣勢我沒有問題,但字是要碰巧才能寫得好。可幸的是,拍攝時所用的角度,觀者要把字倒轉來看。這是一個秘密:字寫得不好倒轉來看會變得很不錯!

我認為,在書法教育上,周慧珺的示範錄像是一項重要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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