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國畫院的院長施大畏,性情中人也。每次我與他坐下來,談的都是關於藝術的事。施兄不僅懂藝術,而且在藝術上有成就;我醉心於藝術,但算不上是個藝術家。迷於藝術的人一起談藝術,比任何人談任何事都要投入。藝術是感情的表達,談藝術就是談大家對感情的看法或品評。天下間似乎沒有其它的事是更值得投入地去討論的。
個多月前到上海,施兄替我洗塵,席上談的當然又是關於藝術的事。因為在座有周慧珺與李靜兩位書法高人,我們的話題不由得轉到書法藝術那方面去。施兄問我對書法藝術怎樣看,我說最重要的第一關是要像書法。我對這個近於怪論加以解釋,施兄聽後認為觀點重要,一定要我寫出來。
書法是藝術。寫得一手好字不一定是書法。觀者看不出感情的表達,感不到沖激,內心沒有共鳴,何藝術之有?唐代顏真卿的楷書大名鼎鼎,但藝術卻談不上。魯公如是,柳公權如是,其它楷書也如是。米南宮說:「魯公行書可教,真便入俗品!」顏魯公的行書是一級的書法藝術,絕無疑問!其真(楷)書不是「俗」,而是因為沒有變化,表達不出感情,是背藝術之道而馳也。
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在計算機發達的今天,我們可以將顏、柳等大師的楷書譜入計算機,要刻什麼墓誌銘,銘文寫好後一按鈕,要顏有顏,要柳有柳,一字不差,藝術安在哉?
不一定是楷書才算是書法藝術。元代最負盛名的趙孟俯,字寫得好,但我就是看不出他字中的感情,所以我認為他的書法不像書法。與趙氏同期但聲名遠為不及的鮮於樞,卻是另一回事。明代的文征明,也是大名鼎鼎,但我也看不出感情的表達。
有些書法家,其用筆功力並非一流,但感情溢於紙上,大有書法的味道。明代的張弼、陳淳、祝枝山等就是例子。有些人,像今天香港的龐志英,研習書法的時日比我還要少,但寫來卻像書法。那是說,有些人輕而易舉地就過了書法的第一關,有些人窮畢生之力也不能夠。
作為一項藝術媒介,書法的確有其獨特之處。書法沒有畫面,而其文字內容是無關宏旨的。但藝術作品總要說一些話。沒有畫面,內容不重要,那麼書法藝術是在說什麼?那當然是表達感情了。但因為書法沒有什麼其它可說的,所以在感情的表達上,書法比其它藝術媒介來得純,總要給觀者一點像排山倒海而來的震撼的味道。也就是因為這樣,要過書法的第一關就是要寫得像書法。那是說,沒有感情,寫字而已,非書法也。
用筆、結字、佈局等,可以協助感情的表達,是要很長的時日去苦練才有點成就的。另一方面,感情本身的流露,往往是天生的。
感情要純而真,也要有點內涵。這後者是要靠一點學問,要多讀書。純真的感情,要天真,切忌造作與俗氣。天生造作與俗氣的人,不管怎樣苦練,寫得怎樣滾瓜爛熟,也難以登堂入室。郭沫若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本文附上自己的兩幅書法,是去年寫的。寫得不怎樣好,但算有點像書法吧。
其一是以八尺紙寫的,釋文如下:
「初疑輕煙淡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意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灑半無墨,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卻書書不得。 節錄懷素自敘 五常書」
其二用四尺紙,釋文如下:
「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 節錄書譜 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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