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的發展在走下坡!十多年前我就這樣說。當時持這觀點的有布坎南(J. Buchanan)、高斯(R. A. Coase)、雅倫(W. R. Allen)等人;不肯定的有巴賽爾(Y. Barzel)、艾智仁(A. A. Alchian);認為後生可畏的有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今天,這些人都一致同意「走下坡」這個說法。
但為什麼經濟學會走下坡呢?這個問題就不容易有一致的答案了。高斯認為今天的後起之秀多用數學,以致沒有內容。佛利民也認為數學是用得太過分。艾智仁及巴賽爾認為博弈理論過於普及,而這理論其實有沒有可取之處還不知道。貝加(G. Becker)、H. Demsetz等人則認為博弈理論是走錯了路,是不應該鼓勵的。
上述對經濟學發展起碼有所保留或搖頭歎息的人中,最年輕的是我,而我是六十三歲了。那是說,老一輩的與年輕一輩的,對經濟學的看法截然不同。這個現象可能是經濟學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最近在西雅圖與巴賽爾相聚,談到經濟學的發展,我對他說經濟學走下坡,可能不是因為數學用得太多,而是後一輩的似乎不懂價格理論。他想了一陣,同意了。價格理論是經濟學的基礎。一個從事經濟研究的人,什麼其他理論都可以不懂,但不能不懂價格理論。另一方面,只要你能對價格理論(是指Price Theory,不是指Microeconomics)掌握得通透,其他的任何理論都可以變化出來。
今天經濟學研究院的必需讀物,與四十年前的完全兩樣。古典經濟學的論著,我作學生時必讀的有史密斯、李嘉圖及米爾的三本巨著。今天的學生,讀過此三書的機會是零。古典經濟學完全沒有數學,而錯漏的地方頗多。但這些論著是為真實世界而下筆,對經濟問題的處理有一套不可忽略的辦法,是價格理論的出發點。漠視了這些前賢之見,處理經濟問題就會脫離現實了。
到了新古典經濟學,我作學生時必讀的有Marshall、Wicksteed、Fisher、Knight、Robinson等人的作品,而今天的研究生,讀過的機會是近於零。這些讀物,雖然比較舊而錯的地方有的是,但提供了價格理論的架構基礎。可能我有點老糊塗,但我就是不明白,若沒有拜讀過馬歇爾(Marshall),怎可以知道價格理論的本質?
幾年前我問過幾個專於金融財務學的年青學者,有沒有讀過費沙(I. Fisher)的《利息理論》。他們都說沒有,因為是過時了。胡說八道!這些後起之秀本領再大,也不可能有費沙十分之一的功力。今天不能,永遠也不能!(費沙名著的第一段只有一句--「收入是一連串的事件」--不知他們想過沒有?)
轉談我這一輩的「新」的價格理論吧。高手如佛利民、史德拉、艾智仁等的論著,作學生時我不僅讀過,而他們書中的每一條問題我都瞭如指掌。今天的年青經濟學者,對這些大師的價格理論作品大都不大了了。幾年前遇到一位很有天分的中國年青經濟學者,在英國的一間名大學拿得博士的。我問他有沒有讀過佛利民的《價格理論》一書,他說沒有,因為是過時了!沒有讀過佛老該書的第五章多次,怎可以知道成本與競爭的關係呢?當然,你可以無師自通,自己發明,但何必自創人家已經說過的?虛心地拜讀,讀之再三,不是會節省很多時間嗎?
其實,價格理論開始失傳,我早應在十多年前就察覺到。那時替香港中學的高級會考出經濟試題,我問:什麼是價格?(What is price?)中學教師及同事們無不嘩然,認為我不應該那樣問。可能他們認為我問得太淺吧,但今天的經濟學博士大部分應該答不出來。這個「淺」題目是艾智仁三十多年前出博士試題時常問的,我當時只答一句就過了關:價格是消費者在邊際上願意付出的最高代價。
在加大考博士口試時,赫舒拉發問:為什麼需求曲線是向右下傾斜的?我答:因為人的行為就是那樣。赫氏當時是考理論的代表人,聽到我那樣答了一句,道:你在理論上下過功夫,我不用再問了。這一問一答後來在加大傳為佳話。
有實用性的價格理論,永遠都是那樣「淺」。問得淺,答得也淺,困難就是要明白重點所在,而這個「明白」是要花很長的時日才可以掌握到的。
當年老師雅倫對我說:世界很複雜;後來老友佛利民對我說:世界很簡單。這二者看來是各走極端的看法,其實是同一回事。雅老是說複雜的世事,不容易解釋;佛老是說若有可取的解釋,必定是簡單不過。這二者加起來是說,複雜的世界以複雜的理論解釋,其成功機會近於零;複雜的世界是要以簡單的理論才有機會解釋的。
價格理論之所以是經濟理論不可或缺的基礎,是因為一旦掌握得通透,簡單之極。問題是這「通透」來得不易:概念要懂得透,重點要拿得準,引用時要來得活。要達到這樣的水平,我們要由淺入深,由深轉複雜,然後再回到深,又再到淺。我自己來來回回幾次後,三十年來就只懂得用淺的,而忘記了深的或複雜的了。
今天經濟學的後起之秀所寫的文章,我一看其理論就覺得複雜無比,不想再讀下去。這使我意識到,價格理論快要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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